晚上,朋友前一天睡的铺位来了位新客:整整齐齐的黑头发,斯斯文文的圆眼镜,没什么特色的长衬衫,鼓鼓囊囊的大书包,看起来很像是一名在大学自习室里经常见到的“好好男生”。

  “你睡这里呀?哟,我朋友原来睡这里的,他刚刚走。”我向他点了点头作为问候,随便说了一句。

  “哦,是嘛,呵呵呵…… 我刚来。”

  “听口音您不像是东部人呀。”

  “您说什么?”他一字一字地说,让我想到维吾尔人说汉语时的口音,但他看起来又不像维吾尔人。

  “听口音您不像是沿海地区的人呀。”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他微笑地摇摇头,说了一句很“教科书”的话。

  “噢——”我这才意识到要放慢速度,“我说,您不是本地人吧。”

  “呵呵呵呵…… 是的,是的。”

  “您是哪里人?”

  “我是韩国人。”

  “噢!韩国。”我停顿了零点五秒,先是纠正了自己的“民族误区”,然后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刚学的韩语“你好”忘掉之后,应了一句没什么新意的话:“好地方呀。您是来这边玩的咯?”

  “是呀。我十月份过来的,来中国玩了八十八天。”

  “八十八天!那一定去了很多地方了!”

  “是的…… 我先到上海、杭州,然后厦门,然后广州、香港,然后桂林,然后昆明,然后……”男生就一个接着一个的“然后”着,我用手在手掌上一副假想的中国地图上画着他的足迹,大概是顺时针绕着中国转了一圈。“……然后,哈尔滨。然后,我后天就可以回韩国啦!”他结束了几十个“然后”之后,带着淡淡的骄傲总结到。

  即将以踏上国土最北点完成“环游中华”之行的我,特别能理解他那种骄傲的心情。

  “我想你是学生吧?”我又打量了一下他,觉得他的样子特别适合套进那些韩日漫画中经常出现的学生制服里头。

  “是呀,我原来读二年级。”

  “原来读二年级?大学二年级?”

  “呵呵…… 是啊。我觉得在学校里读书,没有意思。所以我就——”他顿了一下,开始绞尽脑汁地想一个合适的词——“休学,”我帮他补充道,——“对对,就是‘休学’。所以我就休学一年,出来玩。”

  “怎么想到来中国呢?”

  “哦!”他眼睛顿时亮了。“我特别崇拜中国的文化,许多许多—— 历史,文字,城市,非常非常棒。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游历中国,所以我先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学习中文……”

  “六个月!你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学习中文?你现在讲得很好哇!”我显得很惊讶。

  “谢谢,呵呵呵…… 我先休学,然后我花六个月时间学习中文。在中国玩的时候经常讲,就好了。”

  “你父母支持你这样?”

  “噢,他们很支持、很支持。他们告诉我‘要学习各种各样的好东西’。我有的亲戚,噫哟!不喜欢我这样。他们说,‘不要去中国!中国这个国家很危险!’他们真是不了解中国啊,哈哈……”

  “哈哈……”我也被这句话逗乐了。“那你觉得中国危险不?”

  “不,不危险。”他使劲地摇脑袋。“中国人很友好!当然,也有不好的,我的照相机,这么大的,噫哟!很贵很贵的,在西安被偷走了。但是,许多许多的中国人还是很友好。我想以后来这里定居,好好学习中国。”

  “丢了照相机可真糟糕!幸好你的护照和手机没有丢。那么…… 你要回去读书了?可是新疆、西藏和海南你还没去哪。”

  “是呀…… 要回去读书了。”他做了个“乏味”的鬼脸。“我想去西藏的,但是他们要证件。”“噢,外国人要入藏纸的。”“对,所以我没有进去。海南嘛…… 那是结婚,度蜜月才应该去的地方!”他咧嘴笑了。

  “真棒,你可真厉害!祝你在哈尔滨玩的愉快,高高兴兴地回家,哈哈。我答应了旅舍老板要下去给他写篇古文呢,我得下楼了,等下再见,如果你还没有睡觉的话。”

  “呵呵…… 谢谢!噢,你写古文?是中文的古文?我等下下去看看可不可以?”他显出一副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这个啊,欢迎指点!”我半客套半认真地应了一句。

  我在五味杂陈的心情中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开始写文章。对中华文化的一腔热情,可以让一位来自与中华彼此之间颇有囹圄的国度的异乡青年辍学一年,花了半年时间学中文,然后另外半年时间游历九州。他的雄心和行动怕是能让许多蜷缩在象牙塔内庸庸度日的人汗颜。不过,我不想把这个故事和各种人生、社会、民族、人类的大道理挂上钩,只知道它让我心不在焉地把写好的古文改了又改,提心吊胆地担忧自己哪一天会退化得难以超脱各种成见,带着一如既往的激情去欣赏那颗广博星球上不计其数的美好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