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说不清秋天具体什么时候会来。九月底的一场凉雨过后,我提着伞在马路上走着,不经意间看到路边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已经有一棵小树悄悄地泛黄了。秋天,难道已在转角处?

  然而没过几天,气温又像皮球一样弹上来了。俊男靓女们又穿着拉风的短袖快步街头;泰晤士河边的草坪上,野餐的市民三五成群,秋天的跫音转瞬即逝,温暖的夏天似乎还将持续很久。

  直到有一天,我在大学山草坪上散步,有几位姑娘正在一棵大树下小憩。我路过她们身边时,其中一位恰巧翻了个身,我不经意望了一眼,只见她的长裙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小小的红叶。当我正感叹这一完全自然的装饰的珍美之时,一阵清风恰好吹过,四周如雪片一般簌簌而落的,正是许多许多片同样的小小的红叶。

  秋天一下子就来到了。

  11月11日是英联邦国家的国殇日,旨在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及其他战争中牺牲的军人和平民。这一天,校道上随处可见佩戴着虞美人花的加拿大人。与我预想中的不同,纪念仪式是平淡的,如同乐曲中一个缓慢的延长音一样,没有汽笛、喇叭和警钟;人们不约而同地佩戴虞美人花,仅此而已。

  午后,我到冯卡斯特堂听音乐系管弦乐团的音乐会,最后一曲是美国作曲家巴伯的代表作《为弦乐而作的柔板》。这是一首缓慢而忧伤的作品。从第一小提琴奏出的一个安静而感伤的降b音开始,就没有明显的旋律;乐曲随着第一小提琴和中提琴织出一个又一个细腻的织体缓缓前行,第二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则萦绕着、回应着,如一层悲凄而让人窒息的雾气一样不断变得浓重起来。乐音渐渐加强,音符虽慢、但却毫不喘息地上行,至于高潮处,则所有乐器一齐用极限的高音宣泄着;第一小提琴引领的织体走到了终点,乐队在四个极强力的和声之后,突然戛然而止,仿佛悲伤到极点,不能自己。

  指挥的手停在了空中,最后一个和声的余音仍然在音乐厅内轻轻回荡。这哀号之后忽然到来的宁静,让原来被乐声掩盖的轻微的啜泣声显得格外清晰。我发现,动容的全是年老的听众。实际上,坐在我旁边的老先生老太太们,在乐音渐渐凝重时,已经禁不住掏出手帕来抹脸了。他们是回想起在战争中死去的亲人和朋友吗?音乐是具有怎样的魔力,才能揭开早已在许多个十年前结痂的伤口呢?

  乐曲在回归了几个小节的平静的致哀之后结束。听众沉默了几秒,方才鼓起掌来。掌声十分热烈,但没有夹杂着平时常能听到的叫好声。指挥带领乐手起立谢幕;但见台上台下,都是一片火红的虞美人花。

  我第一次去伦敦大众管弦乐团排练时,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老太太,名叫海伦。海伦太太两鬓如霜,平时行动迟缓,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了。她每次排练都穿着一身毫无特色的便装,看上去像是随手从衣柜里抽出来的,比起乐团里许多穿着考究的女士来说,她完全可以称得上衣着简朴。然而,只要说到音乐,她就两眼发光,那副兴奋的样子,毫不亚于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作为中提琴声部长,无论排练多困难的曲目,她看起来都了然于心,演奏起来不仅毫无错漏,而且还能张弛有度,与她的年龄毫不相称,有时让我这个晚辈相当惭愧。

  有一天排练休息时,我在弹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海伦太太在一边听着,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曲目之一。于是我便模仿早已辞世的加拿大著名钢琴家古尔德来弹奏。海伦太太忽然很激动地说:“呀!你也知道古尔德?”“当然知道,我特别欣赏他的《哥德堡变奏曲》,我有好些朋友非常崇拜他。”“你知道吗?五十多年前,当伦敦交响乐团还没有职业化的时候,我在里面担任第二小提琴的声部首席,古尔德曾有一次来和我们一块演奏。”“您…… 您说的是格伦·古尔德曾经来这里举行音乐会?”“当然!他第一场在多伦多以外的音乐会就是在这里举行的。在他还没有停止公开演奏之前,他偶尔会和这一带的业余乐团一块演奏。当时他还很年轻。他坐在那把小椅子上弹琴的记忆对我们来说简直不可磨灭呢。”海伦一边说,一边从琴盒里翻出那场音乐会的海报,是一张对折的硬纸,仍然保存如新。我连忙捧过来看,只见封面上印着:“伦敦交响乐团——1959年10月14日,晚上8点30分;钢琴:格伦·古尔德”。

  我顿时觉得我被一种庄严的力量所震撼,既不能开口讲话,也无法继续弹琴。面前这张半个多世纪之前的音乐会海报,几乎算是我在博物馆之外看到的最古老的私人物件了;格伦·古尔德本人已在三十年前乘鹤西归,他留下最著名的遗产无疑是两张《哥德堡变奏曲》的录音,我已经听过多次;扬声器中鲜活的音符伴随着淡淡的背景杂音,总让人有摊开一叠泛黄的、黏在一块的老照片的感觉。对我来说,格伦·古尔德如同历史上无数音乐家一样,是个早已尘封的名字;但对于海伦太太却不是。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当年——当她和我岁数相仿、坐在岁数和她相仿的古尔德身边拉琴的那一年——那场音乐会的各种趣事,仿佛它们发生在昨天一样;但我却完全无法将眼前垂垂老矣的她和当年那一个朝气蓬勃的小提琴手对应起来。对于一个人来说,五十年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呀!然而,从人生的春天到人生的秋天,虽然在音乐长河上最大的印记或许仅是一张和古尔德的名字写在一块的海报,但海伦太太对音乐的热情,却从未因时间流逝而有丝毫的减退。人生虽短暂,然能欣于所乐,不曾倦之,亦是一大幸事也!

  一层秋雨一层凉,这大概是北国的秋天最好的写照。大街上满目的金黄或是公园里红枫叶下野餐的情景,虽然让人感到温馨,但终究只是秋天里短暂的一瞥;更经常的情景,是凄厉的寒风夹带着冰冷的雨点无情地穿城而过,卷下无数摇摇欲坠的枯叶。我在滴水的伞缘下举目四眺,光秃秃的树枝遍地可见。既见此景,则各种逻辑化的安慰,无论是文艺一些的“秋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还是理性一些的“地球的黄赤交角必然带来季节的变换”,都不能让人觉得更心宽。至此方知“自古逢秋悲寂寥”绝非虚语。

  于是我以为这样凄冷的天气,除非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不然人们的心情大多是失落的。直到有一天下班回家,偶然看见有人撑着一把小巧的伞,伞上大大地写着三个字:

  “I ♥ rain” (我♥雨)

  没有修饰,没有抒情,我仅仅是随着视线所及把伞上的三个字念了一遍,于是心情就这样改变了。这秋雨忽然变得可爱了。为什么呢?因为我刚说了我爱它呗。但为什么这简单的三个字能比缜密的逻辑推断更有效呢?这就是个我还没想到答案的好问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