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大众管弦乐团2012-13乐季第二场音乐会于12月16日下午在登打士街中央联合教堂举行。按照惯例,这场音乐会的作品以协奏曲为主,由前一年遴选出的中学生担任独奏。在我看来这是个很好的社区活动,让少年演奏家有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同时积累经验,乐团也能获得更多观众,一举两得。的确,每年的这一场音乐会的上座率也是最高的,几乎座无虚席。

  登打士街中央联合教堂原建于1870年,现有的建筑建于1895年,外墙用红砖砌成,有着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现在被列为伦敦市历史文化遗产之一。正堂宏大庄严,有着装饰精美的穹顶和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彩窗,音乐会即在此堂举行。作为一个只有不到200年历史的城市,能有一支成规模的社区乐团在一座超过100年历史的建筑里举办音乐会,老外对历史、文化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处理还是挺让人赞许的。

登打士街中央联合教堂正堂,Mike Maloney摄于2012年5月13日

Vitali: Ciaconne - 维塔里:恰空
独奏:Victoria Looby

  维塔里的《恰空》虽然被怀疑是伪作,但这不妨碍它成为最受小提琴家欢迎的曲目之一。这次乐团选择的是雷斯庇基配器的弦乐-管风琴伴奏谱。教堂的管风琴安装于1930年,有3091个音管和39个音栓,由本地区很有名望的管风琴师Norman Abbott演奏。这位老先生胡须花白,留着披肩长发,看上去好像是穿越到现代的巴洛克时代音乐家。我印象中还没有亲眼看到有人演奏管风琴过,甚至管风琴演奏也很少有机会现场听,但这次我距离管风琴的演奏席位只有5米远,可以说第一次合练的时候,我心思都不在乐谱上。管风琴庄严的声音在古色古香的穹顶下回荡,使得这一切更带有神圣的气息。

  担任独奏的Victoria只有17岁,但技巧相当过硬,而且很清楚自己的“统帅”位置。第一次彩排的时候,她演奏了第一个段落,便对指挥说“我觉得速度应该再快一点”,对调度几十人的乐队手到擒来。遗憾的是在正式演出时估计比较紧张,和彩排时的出色发挥颇有差距。

  《恰空》是一首非常出名的悲伤的作品,不过在我看来,并不算很有深度,第一次听下来吸引人之处在于旋律,而旋律又或多或少地由体裁所限定,到底这曲主要还是走技术流。

为维塔里《恰空》伴奏的教堂管风琴,安装于1930年。

Bruch: Violin Concerto No. 1 in g minor - 布鲁赫:g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独奏:Alexia Hlynialuk

  许多年前我担心古典音乐越听越少,但现在我反而觉得古典音乐越听越多,总是听不完,而且总是有非常著名的作品我甚至还没听过。比如布鲁赫的这首代表作,至少10年前我就已经有独奏谱了,但始终没去碰过,直到这次总算是必须打照面了。不过,它并没有给我什么深刻的印象。作为浪漫主义中期算是比较有名望的作曲家,布鲁赫在此作品中的表现可以说和时代并不怎么合拍,比起同期的比如勃拉姆斯或者德沃夏克等作曲家(甚至还用不着提到布鲁克纳、瓦格纳等)思想深邃、感情丰富的作品,甚至比起以技巧见长的帕格尼尼和李斯特的作品,《第一协奏曲》相当浅薄,就是一首能登大雅之堂的练习曲罢了。

  当然,没人规定音乐必须得艰深难懂不可,喜不喜欢,纯属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问题,君不见每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也能让许多人听得不亦乐乎么。起码我觉得《第一协奏曲》中,比如第一乐章接近末尾处愤怒的强力切分,以及第三乐章那“袋鼠跳”一般的主旋律,拉起来还是挺带感的。

  担任此曲独奏的Alexia今年16岁。在最后一次彩排中,她如解开缰绳的骏马一般自由驰骋,完全入境,第一乐章的咆哮和第二乐章的静谧张驰有度,把握极为精确,当时我一边伴奏一边听,觉得简直有“天仙下凡”的感觉。可惜《第一协奏曲》对体力要求还是比较高的,布鲁赫叔叔在这点上实在对小姑娘太坏了,几次彩排,她到第三乐章的时候,感觉好像是跑完马拉松之后要来个10分钟的袋鼠跳一样,体力不支,越“跳”越挺不住,各种走音都出来了。结果在音乐会现场的时候,可能因为比较紧张外加体能透支,第三乐章的再现部记错了谱子,又回到展开部去了,直接和乐队脱轨。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在大型音乐会出现这种脱节的情况,我当时放下琴不知所措地望着指挥,但整支乐队却仍然面不改色地淡定前进。指挥Len Ingrao冷静地竖起手指示意Alexia停下来原地等待,我看Alexia好像都快哭出来了,不过还是沉着地在下一个记得谱子的地方正确地重回轨道,而且曲子结尾的“超级袋鼠跳”和“最后狂欢”都毫无差错,精神值得敬佩,不过我很为她觉得惋惜。

  有意思的是,音乐会后问在场的朋友,他们说其实没听出小姑娘拉错了。于是我学到一招:下次万一演奏又出了差错,一定要保持淡定地按照谱子往下拉,或者面不改色地加入混乱中,因为乐队或独奏者过一段时间自己会好的。如果不知所措地停下来的话,那观众可就真知道乐队出问题了。幸好当时整支乐队只有我停下来了,不然可就搞笑了…… 中场休息时乐手还相互开玩笑,说大家当时可真是镇定的不得了。

最后一次彩排时的休息时间

Elgar: Cello Concerto in e minor - 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独奏:Anna Grigg

  乐团这几年好像对大提琴协奏曲情有独钟,去年分别演奏了德沃夏克和圣-桑的大协,今年又要演奏埃尔加的。与前两首作品不同,我对这首曲子相当喜爱,或者不妨说对多首大提琴协奏曲都颇为喜欢,尽管我对这乐器爱恨交织。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作于一战硝烟刚刚散去的1918年,次年完成。此时作曲家的事业已经是日落西山,此曲在失败的首演后鲜有人问津,直到1965年杜普蕾的绝世激情之作才再将这部作品带回到音乐厅里。杜普蕾的大名恐怕音乐爱好者不会没听说过,其每一次演奏都如同剖心一般,仿佛要把内心的最后一滴情感流干不可。杜普蕾演奏此曲时才20岁,这次录音让她一举成名,甚至到现在,杜普蕾版本仍然是埃尔加大协录音中的北极星,我见过有些音乐爱好者将这一个版本评价为“不可超越”的。著名大提琴泰斗、杜普蕾的老师罗斯特罗波维奇,在听到杜普蕾的录音之后便将此曲从自己的曲目单中除去。

  在我看来,此曲似乎也是杜普蕾短暂一生的真实写照。如果说西方古典作品中也有和《二泉映月》类似的“哀而不伤”的作品的话,埃尔加的大协必定算其一。我这首曲子概括为“一位心怀抱负却最终潦倒的老人讲述他悲壮的一生”(当然,这和杜普蕾的经历不完全一样):以悲壮冷峻的三个和弦开头讲述,展开部带一点虚幻色彩的、甜蜜的过去;有老人年轻时代身强力壮努力干活又带一点戏谑曲题材的小快板,其中夹杂着一点摩登时代圆顶礼帽的绅士味道;有短暂的、极为安静而高远的思考;末乐章的音乐在不安的调性改变中艰难发展,一唱三叹,前三个乐章欢乐或严峻的主题带着各样的色泽一闪而过,最后终结于不和谐音程背景上的摇头叹息,尤以结尾前最后一个慢板的引子最为撕心裂肺,但这悲痛又迅速在不规则的调性变化中露出不大真实的温暖的回忆,回到一个悠远的、没有最后答案的B音,再以开头的三个冷峻的和弦引出的一小段音乐迅速告结。开头的疑问,到最后也没能得到解答。

  这么一首“老男人”的高深曲目,很难想象一个17岁的花季少女能拉得风骨隐现,但Anna的确做到了。尽管前两首曲目的独奏者都出师不利,但作为伦敦青年交响乐团的大提琴首席,Anna还是抗住压力,发挥相当沉稳,第三乐章在极为静谧的弦乐背景下的独白,演奏得朴实而具有感染力,偌大的音乐厅极为安静,我在休止时瞄了一眼观众席,大家都很出神地看着她。第四乐章紧张的快板以及“叹息的怒吼”能量十足,丝毫不逊于身后数十人的乐队,曲终之处画龙点睛的慢板更是拿捏精准,感人至深,可以说是作为业余演奏者的相当高水平的发挥。演出结束后大家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Anna三次谢幕。

  这次音乐会,乐团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尽管受累于紧张的排练时间,维塔里和布鲁赫都没能和独奏者充分磨合,但在布鲁赫的“脱轨门”时大家都齐心协力让乐曲没有“坠毁”。埃尔加的大协肯定是我拉过最有挑战性的曲目之一,节奏、力度变化相当极端,要集中精力不能出一丝差错,也是我们排练的重点关照对象,但独奏者和乐团都发挥了相当高的水准。顺带一提,这也是我第一次大型音乐会从头到尾都没出什么差错。本来上一次音乐会也是有希望的,只是罗素的那曲目某一个强奏的段落进早了一小节,大窘。

  顺带提一下这三位独奏者。Victoria的主业甚至还不是小提琴,她正在准备英皇钢琴10级考试;Alexia同样也是钢琴小提兼修;Anna除了大提琴拉得很棒之外,还是本地爵士乐队的小号手。作为一座人口只有35万的小城市,伦敦看来依然藏龙卧虎,也可以隐约窥见这边青少年的课余生活是怎样的。印象中大家提到国内青少年的课余生活就是各种辅导班和课外班,提到国外就是儿童自由玩耍。但看起来在这些课堂之外的爱好上,这边的青少年牛起来也相当牛,展示的舞台也并不仅限于竞赛。这种现象的出现,有什么社会和文化背景呢?我闲暇的时候要关注一下。

  伦敦大众管弦乐团的下一场音乐会将在2月底举行,曲目回归纯古典风格:莫扎特的第40号交响曲以及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