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日,大雪后的麦金什画廊

  伦敦这个冬天来得有点迟,迟得让我有种捏着火车票站在站台上苦等一列严重晚点的火车的感觉。

  但大自然总是微妙地能在某一方面取得平衡。伦敦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既不是在大白天直截了当地迎面扑来的,也不是在深夜偷偷摸摸地悄然来访的。11月30日清早,我被一种奇妙的乐声唤醒了,支起身子侧身望去,只见雪正下得紧,唤我起床的正是雪花拍窗的声音。

  这天下的是不大常见的湿雪。大一点的雪片,声音则稍稍厚重些,意识流一般地为乐曲踏出重音;小一点的雪片则在大雪片的节奏之下噌噌作响,清脆得有些若有若无的感觉。有时一阵强风前来助兴,音乐则随即进入一段小高潮。我入迷地听了许久。

  雪花不仅能演奏音乐,还能演光影戏。每当遇到五大湖地区常见的暴风雪天气时,我就倒上一杯酸奶,坐在扶手椅上摇着,一边小口品尝,一边看着雪雾在路灯的光锥下舞动变换的幻景,一边听着大风掠过阳台时发出的连续不断的呜呜声。当然了,开了暖气的室内总是暖洋洋的。暖气片就在桌子底下,我只要稍微伸一伸腿就能让距离心最远的那部分肢体也能体会到舒心的热量。

  这时我想起白居易的那首小诗: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小时候读这首诗的时候羡慕的是白居易有新鲜饮料享用,在课堂上老师颇为八股的说这首诗体现了诗人与朋友对酒当歌的渴望,后来四处旅行的时候让我神往的是“晚来天欲雪”的意境。现在当我真的暂居冬天的北国,呷着酸奶望着窗外的时候,最能让我觉得与诗人心有灵犀的,竟是“红泥小火炉”—— 是的,望着外头漫天大雪,同时悠闲地伸伸腿取个暖,再扫一眼热腾腾的新酒,噼啪作响的火炉子—— 生活这枚棱镜正折射着惬意的光芒。当年香山居士隐居在冰天雪地的洛阳时,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呢?

  雪后初晴,去泰晤士河畔散步,又是另一种惬意。

  两个月前第一次到泰晤士河畔徒步时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参天大树披挂秋装,小径在云雾一般的金色中向远处延伸;清风吹过,则无数落叶则如雪片一般,从这云雾一般的金色之中簌簌落下。现在,大地被洁白所平滑,而金色的云雾已经不见—— 但也不全然:有几棵特立独行的树,竟然仍旧全身披挂着退了色的秋装,在刺骨的冬风中也不肯褪去。我心里不禁暗暗想到:它难道是要以这样的姿态迈入春天吗—— 莫非这些叶子会由枯转绿?那可是个奇妙的景象。

  市民们也到公园里享受温暖的阳光。尽管雪并不很厚,但滑雪爱好者们已经蠢蠢欲动,一双又一双笔直的轨迹沿着起伏的山坡延伸向远处。我甚至还能见到一家老小一块出门滑雪,装备整齐,你呼我拥,那可真叫一个气派啊!

  积雪的公园亦是宠物狗的乐园。也只有在这时,狗才能摆脱颈圈的束缚自由奔跑。主人大多随身带着一个飞盘或者别的什么玩具扔得远远的,狗则拼尽全力地在雪地上狂奔追赶;成功捡回玩具之后,大多还要在雪地上左蹦右跳表达兴奋。虽然每次到公园一般只有一两只跟随主人出行的狗,但雪地上一圈又一圈的爪印记录着此前众多狗儿们的快乐时光,以至于我看到如鬼画符一般的爪印时,就总是想到:“呐,这又是一只惬意的狗。”

  化雪时汹涌的泰晤士河让加拿大鹅们也找到了一项游戏。在公园漫步的人们经常被一连串鹅叫吸引的偏过头去一看究竟,只见一列鹅扑腾着河面加速起飞,冲个三五十米,再以飞机着陆的姿势在水面刹停,有时还不忘回头欣赏一下转瞬即逝的一道水痕。有一次我看到某只鹅太过兴奋,又或者是存心恶作剧,竟然对着一群在河面顺流而下的野鸭冲过去,吓得鸭子们嘎嘎大叫。这倒是颇为滑稽的场景。

  午后悠闲的散步一般总以日落时分回到学校坐车返回住处为结束。学校哥特式塔楼上的积雪在夕阳的照耀下变得淡红,而取暖的烟雾则先是金色后转淡紫色,让这以白色为主调的冬天漫步有个色彩缤纷的结尾。不过,最让我觉得色彩缤纷的,倒不是冬天日落时万物的色泽,却是回到暖洋洋的住处,见到水果篮里装满各色了水果,于是便换上室内的夏装,信手拿上一枚,往椅背上一靠,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暮色远至的情景。

  于是,我最终还是身处北国的冬天了—— 这带给我什么记忆呢?拍窗的雪花,暴风雪中伸腿可及的暖气片,雪后初晴的散步,跋涉归来装满的水果篮;这些简单的事物带给我的满足感,远胜过冬天迟来的遗憾。生活充满了简单的美好,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