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飞机!”“搭火车!”“自驾车!”哇,原来回海南的方式有这么多种。但有一种似乎已被遗忘的方式,摇摇晃晃,颠颠簸簸,慢慢吞吞,满鼻子一股苦咸苦咸的味道,放眼望去是望不到边的湛蓝,好几个世纪以来都是人们最重要的交通方式之一的—— 乘船。对于大城市里听惯了铁轨咔哒、飞机起降巨大轰鸣声的人们来说,一张皱巴巴的长途船票似乎早已经埋没在上个世纪的废纸篓中了。
  我也差不多。上一次海上航行至少已经是十四年前的老旧照片。我所钟爱的名著—— 从儒略·凡尔纳的科幻三部曲到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无一不与那深蓝密切相关;耳熟能详的音乐—— 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北海风光》到德彪西的《大海》,都浸透着海洋的气息;我却习惯于混凝土森林、沥青江河,(不得不)视大海航行为天方夜谭,真可怪也欤!
  我要乘船回海南。
  海上浪大,会晕船的哟!——我对我的体质充满信心。
  要坐二十个小时的船,很闷的哟!——二十个小时的壮丽,值!
  我要体验那三百二十四海里的波涛汹涌,一千八百分钟的一望无际,还有—— 追逐那深黑进化成湛蓝、金色洒满天地的时刻—— 海上日出。

[[Image:07-Hainan/M05.jpg|550|尘土飞扬的广州黄阁镇沙仔岛,“椰香公主”号停泊在大约2公里之外的码头。]]

[[Image:07-Hainan/M09.jpg|550|已经过了开船时间2个小时了,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这些小车们没法挤进它们的“临时窝”。]]

过伶仃洋

  当血色的太阳沉入南沙广阔的沙土之下时,“椰香公主”号滚装船喷着黑烟驶离码头。我站在最高一层的船舷上,紧紧地攥着一张又皱又薄的船票。
  当然不如机票平整和厚实。
  船在伶仃洋上逆风航行,那只长几棵矮树大虎岛在夕阳余光的照耀之下显得愈发荒凉,活像一个没有剥皮的巨大地瓜。满舱的乘客都很有兴致,后甲板上的人比繁忙的珠江航道力的大小船只还多出不少。我扶着栏杆向外看,大船在波澜不起的江面上稳重地航行,小船则在小小地跳跃。鲜红的晚霞之下,船只航灯的星星点点显得非常热闹;远处的田野纵纵横横,还有飞驰的小黑点点缀其间。这,就是今天的伶仃洋,我怎么也没法把它和一千年前文天祥笔下的那个伶仃洋联系在一起。
  天上巨大的轰鸣声引起人们的一阵阵欢呼,我仔细一瞧,原来我们正从香港国际机场的起落航线下面穿过,那些巨大的钢鸟正一随一从地回归它们那巨大的巢。我们正在珠江口的大嘴里航行,东面是香港,西面是澳门,从远处热热闹闹的机场、公路的指示灯,以及城市里头那些高楼大厦放出的让人难以视而不见的装饰灯,到近处各类大小船只的航行灯,以及红红绿绿的、在江水小浪的牵引之下上蹦下蹿的航标,让你没法不感觉到自己正在人类重重活动的包围之中。就算避上眼睛,钢鸟们的噪声,以及来往船只的长呼短喝依然提醒着你正在哪儿。我感到有些厌倦,便下到船舱去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Image:07-Hainan/M14.jpg|550|当血色的太阳沉入南沙广阔的沙土之下时,“椰香公主”号滚装船喷着黑烟驶离码头。]]

月下的大海

  三个月前我写过一篇短文,《浪尖歌翼》,描绘的是我在海边的一座山上,看到半个月亮从大海中升起的壮丽景象。听起来,大海好像很宁静祥和,友善而无害。而今晚,我则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观看月出。
  已经子夜了。我在过道里左摇右晃,在铁梯子上手脚并用,才好不容易地看到了天空。让人晕头转向的煤烟味,被煤烟熏得粘糊糊的栏杆,疯狂而单调的风声,左右摇晃的甲板,迎接了刚刚攀上后甲板的我。
  香港已经消失于水平线,连它桔黄色的光亮也被远方的乌云压在海下,一同消失的还有宁静的水面。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台风似乎担心我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它的威力让海浪像一座座小山一样对着船撞过来。
  甲板上早已空无一人。
  我像脑袋被人敲了一百二十下一样,踉踉跄跄地趟过甲板,来到栏杆边,扶稳。但下面像巨型扫路机一样动荡不安的海面让我心惊胆颤。我小心地与那栏杆保持距离,然后顺着那不断地高高跃起、似乎想把甲板上的活物都吸到海中享用的、令人恐惧的白色浪花向远方看去。
  白色浪花到远处已经退化为一道道缓缓滚动的暗条,看上去似乎弱小而无害。再往远处一些,海面像一块平整的黑色大理石。我的目光向远处游移,最后停留在水天相接的那一个模糊而明亮的光团上。
  那正是乌云之后刚刚升起的月亮。
  今晚的天空被台风的触角擦得非常干净。我猛然抬头望去,银河如极薄的轻纱一样把天球系住,好像要避免它掉下来;木星最为引人注目,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它正和旋转的船载雷达不停地玩着捉迷藏游戏。木星旁边是天蝎座和人马座,银河最亮的一块就在那里。顺着往下,银河消失在远远的南方那模糊的黑云中,似乎担心人们不知道哪里是南似的。
  事实上,我更喜欢用北极星来辨别方向,它现在已经远远逃离了珠江三角洲那令人眩目的光污染,在北方的海面上方明亮的闪着。黑色的大理石把我们的船围困在正中央,看起来像个堵死的迷宫。
  事先不打任何招呼,月亮从乌云后面一下子冒了出来,从一个模糊的光团突然变成了一个明亮、清晰的圆盘,把我给吓了一跳。远方的黑色大理石好像得到了月光的给养,微微发出一种介乎于淡绿色和橙黄色之间的光泽,但也不都是这样。乌云在月光的关照下,在海面上投下一个个黑洞。有了微微发光的海面作为比较,它们显得更黑暗而深不可测,让人感觉好像心里的某处被人偷偷地放了一块冰。凶狠的海浪在劲风的唆使下更猛烈地对着船舷撞过来,好像是从那一个个黑洞里奔出来的阴尸;一些浪花被风一直吹到甲板上,我感觉有一些凉凉的东西溅到脸上,连忙后退了几步,深怕这些都是一些不可预知的毒物。
  月光还招呼出了另一些妖魔。原来在黑暗中的乌云,现在也同大黑洞一样微微发光了;它们开始不断蚕食着天空。闪电开始小心地试探,看这个黑天地里头是不是有它的位置。我看着原本热闹的星空开始逐渐被这些单调而冷漠的入侵者遮蔽,最后它们将月亮也给驱逐出去,只剩下一些黑黄不清的东西。四周的大理石更加黑暗了。很难得地,我开始想念那有明亮而温暖的灯光的城市了,现在这个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深不可测的海和凶神恶煞的浪,它们可真是不友善!
  夜里的大海,友善的时候是很少的。

[[Image:07-Hainan/M00.jpg|550|5点40分,天突然亮了,刚才还是一片深蓝和墨绿色的东方天际,忽然变成一片金色,把天际的乌云勾勒得格外明显。]]

[[Image:07-Hainan/M01.jpg|550|高高的云开始从深灰色变成橙黄色,并放出耀眼的光亮来。它们站得最高,所以最先看到太阳。]]

[[Image:07-Hainan/M02.jpg|550|日出前,东北方向极具特色的橘黄色“云球”。]]

追逐海上日出

  日出大概是六点,但我五点不到就上甲板去了,因为反正也给摇醒了,睡它一个小时又没有什么意思。与其给憋在一个小木匣里摇晃,倒不如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天气好了不少,只有天边有一些乌云了。月光皎洁,大海显得不那么可怖。我把自己支在后甲板上,把几个小时前萌生的对人类蚂蚁窝的怀念又抛在了脑后。东方深灰的积云在海底下太阳的召唤下,已经将自己镶嵌在一道模模糊糊的晨光之中;在皎洁月亮的陪衬之下,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向我问早安,配合着一股清凉的海风,倒让人感到十分舒适。船尾的航行灯在一片深色之中显得格外孤独。我顺着船舷往下看,七八米之下,海水好像被晨光驱动了一样,焦躁不安地搅动着。
  过来了一个穿黑色制服的水手,拿着手电筒走进标着“游客免入”的船尾,东晃晃,西晃晃,检查了一阵,没发现什么问题,然后就走了。我又是孤零零一人和大海对话。
  5点40分,天突然亮了,刚才还是一片深蓝和墨绿色的东方天际,忽然变成一片金色,把天际的乌云勾勒得格外明显。这是热带地区特有的景观,天亮和天黑都非常迅速。我们的船“嘟——”地鸣起汽笛来,好像是要向即将新生的太阳致意一般。我向左侧船舷望去,原来是对面来了一艘小渔船,看起来好像一只小甲虫。它一会儿被海浪抛到尖端,一会儿又深深地陷入谷底,好像底下安了个弹簧一样。有了小渔船作为比较,我大吃一惊,原来这海浪这么高呀!大约有两个人那么高,一个海浪就可以把一个大课室的人吞没!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渔船,看得心惊胆战,担心一个大浪过去便能把它打翻。
  小渔船渐渐远去了,隐蔽在一串串大海浪中。我这才注意到,整个大海已经从黑色的大理石变成了一种不透明的深蓝色胶体,好像里层是用几十万年前的海生大爬虫之类铺成的一样。天上的云开始变成微微发亮的灰色,悄悄地从各个角落冒出来,似乎想让大海长久的保持这种怕人的状态,不让它在太阳的召唤下变得和蔼可亲。
  但太阳总是要出来的。
  高高的云开始从深灰色变成橙黄色,并放出耀眼的光亮来。它们站得最高,所以最先看到太阳。于是,我急不可耐地盯着东方重重叠叠的云层之中,希望并不会比那些云迟太多。
  原本太阳已经很有希望从东面灰云和海平线之间不大宽的“夹层”中露脸,但我却看到一道灰色的帘幕把这个舞台一般的“夹层”轻轻拉上了。好像担心我这个城市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似的,绿豆一样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在甲板上了。
  我泄气地躲在了救生艇下面避雨。半晌,不经意地一抬头,我看到,在白云的衬托之下,一道彩虹架在远方深蓝色的海面上——
  我虽然没看到海上初生的太阳,但善良的海精灵却让我看到了七彩的阳光。
  我伫立观赏,直到感觉有什么光从身后射过来,于是我转过身。
  远方的夹层那儿,灰色的雨帘子突然变成了亮桔色。它继续移开,变得越来越亮,直到那一片都变成一片发出眩目光芒的桔黄色。
  太阳出来了。
  虽然它头顶上有无数张棉被一样的乌云压着,太阳仍然把那温馨的光芒投射在冷漠的海面上。飞溅的浪花不再像妖精,而是晶莹得像珍珠;翻滚的海浪在背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在远远的西方,有一座联通大海与天空的七彩桥。
  我怀着敬畏的心情继续观赏着。
  太阳缓慢但是坚定不移地穿过棉被一样厚的乌云;乌云自形愧秽,变薄,消散了。耀眼的阳光洒满了天际,热辣辣的,让甲板上的积水冒出一阵一阵的蒸汽;大海变成了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湛蓝色。船后面拖着长长的航迹,近一些是白色的水花;再远一些便受到大海的浇灌,变成明快的天蓝色;再往远去,便逐渐和大海混为一体了。有几只海鸟跟在船后飞翔,在一片金色中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这一番景象。
  我看了看表,原来已经八点了。“青年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此言甚妙,恐怕也只有在这等远离人类污秽的地方才能体验到那充满活力的太阳。城市里头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灰蒙蒙的。我看,那个比喻其实比原先所认定的更妙。

[[Image:07-Hainan/M12.jpg|550|远方的夹层那儿,灰色的雨帘子突然变成了亮桔色。它继续移开,变得越来越亮,直到那一片都变成一片发出眩目光芒的桔黄色。]]

[[Image:07-Hainan/M18.jpg|550|我虽然没看到海上初生的太阳,但善良的海精灵却让我看到了七彩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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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椰香公主”号滚装船好像得到了来自阳光的驱动力一般,在大海上飞速航行着。等候多时的海南岛终于在左舷方向出现了,像条大鲸鱼一样低低地浮在至少30公里以外的海平线上。我终于能摄取到几百年前,在大洋上航行的水手看到陆地时那种激动心情的百分之一了。一望无际的大海,给人的不安恐怕要远远多于美好的遐想,见到坚实的陆地是多么令人高兴呀!
  一个个在海面上摇头晃脑的航标指引着我们的船进入秀英港。秀英港位于市区,周围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一番热闹景象,和昨晚那种冰冷的氛围一对比,便让人感到精神振奋。在阳光和椰子树的欢迎之下,我走下长长的舷梯,踏上了海南岛的土地。

[[Image:07-Hainan/M16.jpg|550|我站在左侧船舷上远眺海平线上隐隐出现的海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