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山亦谓之东樵,居羊城东二百里,古冠仙山之名,尝兴九观十八寺,故游人如织。今之游者,多经鹅城上下,不及罗浮之阴。叶子尝二临是山,亦由鹅城上下,未指异之。丁亥年间,闻后山有一拨云寺,居一仙人,自号野猫,饮甘露泉水,食野果仙草,不尝人间烟火,不问凡间世事,惊异之余,乃思寻访,然皆不得道。再越明年,客由香江来,与登罗浮巅,见石碑书“拨云寺由此”者,说仙人之事,客亦惊异之,遂因碑寻寺也。

  沿山阴行,竹林荫翳,吾若水底之鱼,虽上有疾风而不察焉。石径所履,时有时无,水声潺潺,鸟声啾啾,百步九蛇,峰回路转,皆叹此良景,而不见寺。约莫半时辰,乃有小桥,路转溪头,忽见拨云。但不见高檐俊坊,香烟袅袅,惟女墙残破,野草丰茂。思来途也,山景甚妙,而寺竟如此,二人觑然。

  拨云无门,小扣之境无所置,乃久候而待犬唤人出,视之,头发散乱,轻装便履,不似僧也,问其“仙人野猫”何在,答曰正是,愕然欲走。然其文质彬彬,言和意善,疑遂解,与入。

  仙人邀二人坐品山茶,书“风狂雨大众鸟飞尽,云深雾锁只有拨云”,批“清静无为”。叶子曰:“拨云非佛法之地耶?君长发便装,奉清静无为者,非道家所执耶?”仙人对曰:“汝亦知夫罗浮山茶乎?夫是茶也,产山野之间,我不闻不问,但取之而饮,其甘且冽,无农药之忧;夫斯菜也,产山野之间,我不闻不问,但取之而食,其鲜且翠,无农药之忧。此二者,漫山遍野,夏采而春生,纵我饮食而无穷尽也;而盖山下茶商之何如?盖争相夸其自然之属,促其所销,然其名号也虚,其毒也实,盖可笑也已!夫彼与彼之大寺也,香火鼎盛,僧多亦岸,此供游人之所赏也,安知其实乎?吾尝六合为家,四海而游,访诸名寺,拜师求教;然闻其虚,观其实,其皆冠财之徒也!悲乎末法佛道之不存,因缘而来罗浮,居二十载,晨钟暮鼓,萃习经典,不问其源,既得修身养性其实,何较发装名号之其虚?是拨云之寺,中法大唐之所立,千载悠悠,居深山而寡来客,不问香火,不计名利,不较表露,须清静无为之士方可侍奉。汝观是寺,居罗浮之巅,寡肩踵之类,花世界,树菩提,皆繁盛也;然尝有众僧,乘兴而来,居三五旬,乃败意而去,何也?难耐风狂雨大之险恶,云深雾锁之静寞,清淡之极而思喧嚣者也!故曰‘风狂雨大众鸟飞尽,云深雾锁只有拨云’。”

  叶子再揖,曰:“君所言极是也。余观夫游者,皆由鹅城而来,乘索道而上,而抵伏虎。夫伏虎者,半山一岩也,至罗浮之巅尚不足十一,然坦途亦止于此。游者遥望群峦幽径,多惧于攀援之艰,而弱青云之志,自慰曰‘盖当绝顶也’而反,其亦不可笑乎?尝遇登者问于途,曰:‘顶亦无他,稀草木而多尘土耳。’登者曰:‘既然,缘何而往!’遂反。呜呼!故曰有志者弥少,有志而践行者愈加少;有志而能践行者,止之不随,力之不寡,然患人之所讥,怠途之所幽,念世之所嚣,思俗之所饕,乃临登作别,自慰而反,弃山水之实而取凡尘之虚,终归于无物者,其亦不可悲乎?其必曰‘风高云淡,清静无为’者也!然吾众生多为江湖所绊,人情所羁,只能束带于朝,不能桴浮于海。今能访拨云而谈仙人,而知盛筵犹在,高士犹存,余虽徒观钓羡渔之情,亦得安慰也,可以无悔矣!”仙人大喜,倾茶以饮。时辰已晚,不能久留,遂起别去,遥闻仙人击鼓而歌焉,其声悠哉,无忧无虑。

  已而反穗数日,犹记斯人,其言诤也,于我心有戚戚焉,故为文以志,时庚寅年六月二十八日。

  后注:“拨云寺”亦作“拔云寺”,意之不解,盖前人笔谬也。香江客者,齐人于君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