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封”手札之五:雪国漫步
Feb 27th
一月十七日
一月十七日,室韦乡。
我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亮光,睁开眼一看,原来是金灿灿的阳光透过鸿飞一家那扇大而明亮的窗户,正照在我的床头。摸出手机看了看,竟然已经快九点了。尽管这个钟点即使是在北方的冬天也已经不算早了,但我还是想再赖会儿床—— 自从离开漠河以后,我每天都是天蒙蒙亮就得起床准备赶路,难得这天一早起来,竟然发现自己在这么一个明亮别致的木屋里头,刚睡完一个舒舒服服的觉,还没有任何赶路的压力—— 毫无疑问,这太让人觉得心情愉悦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扑打翅膀的声音,于是我好奇地稍稍直起身以便看看外面的景色。窗外是一个小花园,由别致的小篱笆框起,盖着平整的积雪,几条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径从中间穿过,看起来像是某个文静的小姑娘的房间。小花园周围是米黄色木板搭成的小房子,尖尖的房顶漆成海蓝色,但大部分为积雪覆盖。许多鸽子在屋檐下的横梁上边探头探脑,原来扑打翅膀的声音就来自于它们。偶尔底下有只活物经过,就能惊起好几打的鸽子簌簌地扑打着翅膀从屋檐下起飞,散起一大片雪雾,让人叹为观止。明媚的阳光将这一景色所具有的明快气氛成十倍地放大了。不用说,我十分高兴,赖床的念头顿时就没有了。
室韦是个古老的部族,在公元五世纪开始在东北一带活动。直到公元十世纪前后,因受外族侵扰,室韦才逐渐解体外迁。其中外迁的一支,后来逐渐发展成了后来威震欧亚大陆的蒙古族。如今的室韦,除了地理位置与当年室韦族活动区域重合之外,并无更多的联系,目前主要是以“中国不可不去的十大小镇”之类的噱头见诸各旅游杂志。客栈老板闫女士说,到了旅游旺季,这里“漫山遍野的全是人”;许多网友对这里的评论也是“太商业化”四个字。然而,现在展现在我眼前的室韦,或许更接近旅游热潮前的那一份真挚的纯朴:坐在客栈小花园里的秋千上(可惜被冻住了,所以荡不了),各家各户烧暖炉的白烟安安静静地冒着;侧着耳朵,可以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雪路上拉雪橇的声音,偶尔有三五个居民慢悠悠地从眼前荡过去。若不是气温低达零下二十五摄氏度,我还真想就在这地方从日出坐到日落呢。然而今天,我的目标是一个名叫临江屯的小村子。这个地方要从室韦再往里走十一公里。
闫女士那间面朝花园、宽敞整洁的大屋子只收我三十块钱一晚。我递给她一张五十,她还想找我三十块钱。我简直觉得我简直是将这一番美景“偷”到我的心里了。
室韦、临江各家的主人房和客栈一般是独立的房子,而且此地冬天没有集中供暖,都是各家自烧暖气,因此冬天的客栈是不开的,一般只有一户人家在主人房里留出一个房间接待游客。
室韦闫女士的“鸿飞旅游之家”:13948707287,0470-6952160。
因为室韦到临江并不远,或者起码看起来并不远,我在室韦磨蹭到十一点半钟才出发。去临江的路只有一条,只要在小镇里向东走就很容易找到。虽然路已经被过往的车辆压得很光滑,但各种家畜的排泄物成了天然的防滑品,所以我走的并不很慢。很快,小镇的房屋就被甩到身后了。
网上看到的照片上一望无际的草原现在已经被一望无际的雪原所替代,但马儿仍然能在上面畅快地奔驰着。我走走停停,欣赏着,脑子里却想起前几天在漠河趟雪地时狼狈不堪的情景。
公路很快拐上了一座小山,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小镇;随后就进入了茂密的树林。虽然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但却可以听到左近有人声,因为这个地方到俄罗斯一侧的河岸只有三四百米了;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单。道路十分平整,走起来几乎不费什么气力,所以我继续东瞅瞅,西看看,走得特别慢,直到中午一点半,才走到一座护林小屋。小屋没有人,我就在此休整了一下。
离开护林小屋之后不久,天突然阴沉起来,然后开始下雪了,可眼前的山路拐来拐去似乎没有个尽头,让我大为紧张,赶紧加快脚步。转过一个拐角,发现眼前就是一条笔直的下坡路,通向远处的原野,原野上还有放牛的村民,心里顿时舒坦,以为临江已经不远了。没想到我路上实在太过磨蹭,两个多小时其实才走了不到六公里呢。结果走近了,放牛的村民早已经无影无踪,看来是从远处河边那几户人家来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这个原野其实是额尔古纳河一个河湾圈起来的一个大河滩,足有十几平方公里之大。我驻足眺望,只见空无一物的雪原与天相接;转过身看,早先明媚的阳光在乌云的遮蔽之下如同灌了铅一般,连带得积雪的山岭也变得死气沉沉,好像我正处在世界的尽头。至于临江?影都不见。因为天气太冷,懒得拿出GPS来定位,但路只有一条,应该不会走错,所以我又一步一脚印地向前走。
走平原可比走山岭乏味多了。四周除了雪还是雪,而且平整得连哪怕最轻微的变化都没有。我只能一会在路的左边走,一会在路的右边走,一会把登山杖换到左手,一会把登山杖换到右手。这四公里路走了一小时,但我觉得似乎比之前的两小时要长上许多。
经过长得不得了的一小时之后,眼前倏然出现了一个下坡,坡底是一个小小的河谷和一片同样袖珍的树林。放目远眺,发现远处地平线方向竟然是无云的蓝天,我的心情顿时变得愉悦起来。又驻足四望,原来太阳已经悄悄地变成了夕阳特有的金色,一轮圆月也偷偷摸摸地从山岭后面的薄云中露出脸来。我正嗅着四周忽然出现的生气,后面开来一辆军用吉普车,在我身边灵巧地停了下来,从前排跳下来一名身着新式军服的魁梧军人,从肩章上来看应该是名军官。“你好呀!这个季节还来这里旅游啊?”他友好地招呼道,“要不要我们捎你一程?”“谢谢,我喜欢徒步。临江还远么?”“不远了,拐过弯就到。这里是边境地区,小心点,不要走到那边去。”他指了指左近的那一片树林以及树林后面冰封的额尔古纳河,“这里风景很好,玩的开心!”他说完就跳上车,后座的一排士兵都向我招手,于是吉普车就开走了。
四周又恢复了静寂,但我的倦怠在那愉快的几分钟已经无影无踪了。我一边哼着齐雷尔的《闲逛圆舞曲》,一边轻快地向前走去,每到右脚都用力地把登山杖插到路边的积雪里。下午三点四十分,我终于看到了远处低地腾起的白色烟雾,以及用蒙古文和中文写着“临江”的蓝色路牌。
屯子里似乎空无一人,只有些家畜在路上自由地闲逛。偶尔会跑来一只大狗,在三五米远的地方站定,打量着我。它们似乎也很好奇:这些穿得奇奇怪怪的人,不应该只是夏天才出现的嘛?
我走进一个看起来像客栈的民居反复叫门,主人才从旁边的另外一件房子里冒出来,告诉我说全屯只有边宝家可以住,其他各家的客栈在冬天均不烧暖气,无法住人。我道了谢,问明边宝家的位置,便向边宝家走去。
如同室韦/临江大多数的人家一样,边宝家也跑运输,他有两部车子。手机:15648084242,13394818621,15104916083。
边宝是他们家男人的名字,是华俄后裔。他不在家,所以边宝媳妇接待了我。他家媳妇约莫三十五岁,总是顺着眼,让我立即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我能住这里不?”
“可以呀。”
“多少钱一晚?”
“多少钱呀…… 多少钱呀?五十块吧。”显然经过了一番思索。
“我昨晚住室韦的时候才三十一晚哎。”
“行,那就三十吧。”
女主人毫无顾忌地应了价。这让我小小地吃了一惊。
“你们这有东西吃不?”
“你可以和我们一块吃呀。”
“那太好了。怎么算?”
“一餐十块吧。”
“很好。那就这么定喽。”
“你要吃晚饭吗?”
“当然要。我走了一天了,都饿坏了。”
“你从哪儿走来的呀?”
“吉拉林呗。”
“咋不坐车来呢?”
“路上风景好呗。”
“呵呵…… 前几天有个安徽来旅游的,也是走着上吉拉林去的。在我这儿住了三天…… 住了四天呢。”
“几天前呀?”
“大概一星期前吧。”
“那或许我路上是碰不到了。这时候旅游的多吗?”
“很少。今年你是第二个吧。冬天山里没什么可看的呀。”
“我恰恰觉得冬天山里好看。夏天人太多了。”我笑了。
“夏天人是多!哟,漫山遍野的全是人。住的地方也贵。你现在这床,夏天要一百多呢,还有很多人没地儿住。”
“淡季便宜旺季贵啊。”
“是啊。冬天我们的客栈都不开呢,开的话光烧暖气的钱就多了去了。冬天人也少,一般冬天各家就腾出个房间,轮流接待就好了。过年的时候我亲戚来,也要住你那屋呢。”
我谢过女主人,大概约定了晚饭的时间。女主人要去看着他们家的商店,就把我自己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了。
边宝的主房样式十分简洁:房子正正方方,按左中右分成三块:左边有两间客房,中间是客厅,右边是主人房和厨房,四壁都有当地的传统装饰——木刻楞,角落里放着些花花草草,看起来自然又清新。客厅前后各有一扇门,前后出去都是一个小院子。边宝家还有条大黑狗,住在主房的侧面,有自己的一个狗屋。狗屋的样式与这里的房子相仿:蓝色的尖顶,白色的木墙。黑狗很机灵,第二次见到我就不再吠叫了,还冲着我摇尾巴。
因为冬天水管无法工作,做饭洗脸都要从外面打水进来,厕所则在院子的角落里。同样因为水管问题,冬天和夏天必须用不同的厕所。冬天用的厕所是露天的,用几个木板简单地围起来,中间留一个坑,甚至比西藏的部分厕所还要简陋。我为什么要着重写这个厕所呢?这是因为,因为坑中间的几座“塔状物”在冬天微弱的阳光下披冰盖雪的形态,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登泰山记》里的那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某些刺激性气味早在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温中凝固。所以如果忽略掉周围的环境的话,我实在有点觉得,它们似乎更像艺术品。尽管我克制了给它们留影的冲动,但在临江的三天,我也没有忍心去破坏这件“艺术品”——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在零下三四十度玩野外露出实在非常不舒服——但最后我还是因为这个“不忍心”而实打实地吃了亏,这在后文里会讲到。
晚上六点,吃晚餐。这里的饮食习惯是接近俄式的:主食是手打的馒头和面包,放在一个精致的藤盘上面。女主人做了两道菜:青椒炒肉片和酒菜炒蛋,还有榨菜、腌大蒜,以及让我垂涎欲滴的——野生蓝莓果酱,此外还有上好的山茶。我眼睛简直瞪圆了——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丰盛的晚餐才要我十块钱。
“您的手艺真是太棒了。”我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毫不吝啬地赞美。眼前的菜韵味十足,但却没有一样有油腻的感觉。“呵呵…… 我在饭店干过三年的。”女主人说。
我一边吃饭一边简单了解了一下这边的生活情况,时长有三两村民过来串门,打断我的提问。“你的门都不锁的呀?”我问。“我们这里从来敞着门,看到门敞着就知道这家出去串门去啦。”女主人说,“我们和吉拉林这两个村的人彼此都相互认识,谁家有什么事大家都会帮忙。这和城里不一样。在城里住了三五年的,还不知道对门是谁呢。”
吃饱了饭,我回到房间想用无线网卡上上网,才发现这地方的信号非常微弱,只能够勉强收发短信,甚至连电话都很难打通。也好,这样的话我就看看书,烘烘衣服,早点睡觉,过两天村民的生活吧。
一月十八日
我昨天第一眼看到临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将整趟旅行富余的一天时间用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因此,一月十八日这天,我可以以“临时村民”的身份在这个安静的小村里随便晃悠,而不用急着离开。可惜整整一天时间,对于这个美丽的地方,还是不够用。
吃早餐的时候,我对手打的面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女主人说如果我有兴趣,可以和她去打面包的那一家看看他们的打面包机,我说到山上逛一圈回来就去,可惜后来证明这“一圈”可是逛得旷日持久。主人家还有小孩,只是现在在额尔古纳补课,不然“她可以带你上山去玩,她对这里可熟了”——女主人说。随后,女主人说村子旁边的山上有一个防火瞭望塔,上面的风景非常好。其实这个瞭望塔我前一天远远就看到了,只是以为它是边防军的哨所,以为不能上去。“可以上,前几天安徽的那游客还上去了哪!上去了之后说风景太好了,第二天还要上。”于是我准备停当,就拿着登山杖出门了。
小山的相对高度约为六十米,但有些地方积雪到腰,即使沿着前人踩下的脚印走,仍然觉得吃力。大概十五分钟可以爬到瞭望塔脚下。瞭望塔的高度估计在四十米左右,有金属梯通到塔顶,梯子的横挡上的积雪有踩过的痕迹,大概是那位安徽游客留下的。但毕竟是冬天,横挡比较滑,因此还是要小心。我把登山杖放在一边,又套上厚手套以避免裸露的皮肤被金属“粘”住,就开始攀爬。很不巧,上到瞭望平台的活板门被锁住了,我只能坐在最高一级的横挡上四周瞭望了一下,因为被金属支架遮挡,没看得很真切。在上面看下去感觉的确很高,下到地面的时候全身都紧张得出汗了。
其实瞭望塔的脚下俯瞰整个村子,景色已经很美了。在冬季晌午微微温暖的阳光下,几十间南北向的小木屋整齐地摆放在山谷里,积雪的屋顶很像是拿许多对空白的扑克牌搭成的牌阵。烧暖气的白烟静静地冒着,牛与马颇有禅意地在村里的小道上漫步,偶尔叫上一两声。人影也几乎是见不到的。总之,这是一幅既充满生机又平静安逸的图画。我出神地驻足而望,足足望了一个小时之久。
瞭望塔后面的山坡在夏天是麦田,但现在则是一片纯白,于是我在在山上平行河谷向前走。临江已经处于森林向草原的过渡地带,山坡的向阳面一般只有草丛,现在已经全部被积雪填平,因此十分好走。我发现,只要积雪不是深到要“拔脚前行”,自己开路要比走前人的脚印要省力。于是我就在山上开始肆无忌惮地暴走起来。原来山上有一些弯弯曲曲的足迹,应该是前人走“之”字上山时留下的,我全都粗暴地一条直线踩过去。回头看看我的“破坏工作”,心里有种刚刚耍完恶作剧的邪恶的小快活。走累了,可以一屁股坐在雪坡上,躺下来打几个滚也没问题,这可是最舒服最天然的大沙发。我胡乱地把一些雪泼向天空,思维和空气一样变得悠闲而安逸。
疯够了,发现太阳已到中天,该回去吃午饭了。我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正准备往村子里走,忽然发现附近有一串脚印,旁边还有登山杖尖划过的痕迹,脚印和杖尖的痕迹一直通向村里的道路。村里人一般不会使用登山杖的,这莫非是那位安徽游客留下的足迹?我吃午饭的时候向边宝媳妇求证此事,她回答说那位游客的确是带着登山杖爬山的。吃饱了饭,美美地睡个午觉,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又去爬山看日落了,这次我从没人走过的一片陡峭的山坡向上攀登。积雪深厚,进三步就要退下来两步。我艰难地爬到一片平地,又见到了那旁边带着登山杖尖的足迹,从足迹的形态来看,他/她也曾在此驻足停留,或许也曾在这里欣赏日落吧?我往雪地上一坐,顺口吟道泰戈尔的那句诗:
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这时耀眼的太阳正缓缓从远方俄罗斯境内的博尔朔夫山脉后面落下,临江屯的白烟短暂地被夕阳的光辉染成了可爱的嫩红色,随即进入地球的阴影中。我想到那位安徽游客,他/她在一两周以前,或许也卖力地爬到这个位置,然后在我现在坐着的这片空地上屏息凝神,欣赏这一简约的奇观。诚然我到现在、或许也永远不会知道他/她的名字,但我们的脚步和对美丽事物的欣赏,却跨越时间和地理的隔阂,在冰雪皑皑的额尔古纳河畔交汇了。这真是奇妙啊。
一轮圆月悄悄地从大兴安岭群峦后面升起了。
天边的晚霞很快淡去,苍穹逐渐现出深不可测的蓝色。四周更安静了,但绝不会因暗黑而显得鬼魅。恰恰相反,月亮把雪坡照得亮堂堂的,那股光明的生气,似乎毫不逊于白天。我不断地四周活动以保持身体的热量。雪面上有许多亮晶晶的点点,大概是反射月光形成的。我向前走一步,亮点点就忽然出现在其他各处;向后退一步,亮点点则又各归原位,好像通人性一般。我蹴尔往雪地上一扑,扬起一片雪雾,就可以看到雪地上的亮点点,距离我的脸很近很近。翻过身来,朝天而望,冬季的星空也随着暮色的暗去,慢慢在天空中浮现了,与雪面上无数的亮点点相映成趣。
冰冷的空气凝固了这一份恬淡与静谧。
我在山上享受着这一份宁静,直到再也无法抵御零下四十度的寒冷,方才下山回村。各家的方格子窗户里透出米黄色的灯光,将雪地也染成淡淡的暖色,让我觉得不那么冷了。有几只小黑狗躲在屋子的黑暗角落里冲我这边吠叫。我顺着它们的叫声看去,才注意到天上那大而醒目的月晕,为那盏明亮的光源添上了一层神仙般的悠逸。
一月十九日
为了看日出,我七点钟就起床了,这时天还没有亮,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北斗七星已经高高地悬在天空中。
男主人推迟了一天回到家,而且是半夜才回到,此时正光着膀子,摆成“大”字形,在床上呼呼大睡。女主人早早就起来忙碌了,她正在商店里忙着清点男主人从城里拉回来的货物。我和女主人打过招呼,拿着登山杖上山去了。
清晨下过一场雪,盖掉了道路上各色杂物,使得小村看起来整洁了许多。在黎明的微光下,可以隐约看到山上我前一天踩下的脚印,漫山遍野的,颇为壮观。我从心底笑了。
到了山上,天已经比较亮了,启明星低低地挂在山谷对面的树林上。清晨的小雪已经把部分雪浅的平地上留下的脚印填没了。安徽游客留下的脚印本来时间就比较久远,加上新雪的覆盖,已经难以辨认了。我不禁唏嘘:如果我晚来了一天,那他/她在我的世界里,连个脚印都不会留下。宇宙的浩瀚,时光的广博,对于渺小的我们,真的是很严酷的呀。
八点半,太阳要出来了,但全天突然蒙上了一层乌云,于是什么都看不到了。许久,太阳才懒洋洋地在云后面露了一下脸,旋儿又被云所遮蔽。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平缓的雪坡,袅袅的白烟,和满天的乌云一样,皆是阴沉的暗白色,不复前一天日落时的温馨。我只能打着哆嗦失望地下山了。但到了十点多的时候,天空中又碧蓝如洗,只有几丝白云在飘动。这地方的气候,可真是有趣呢。
女主人知道我今天要离开,给我煎了三个漂亮的蛋,说这是本地的“笨鸡蛋”,营养价值可高了。我很不好意思。三个“笨蛋”加上馒头面包野生蓝莓酱什么的,估计成本也不止十块,可结账的时候,她还要少算我一顿饭的钱。“你们这里有少算钱的习惯呀?我在吉拉林住的那家,也差点少算我十块钱。”我笑着说,坚持补上钱。她憨厚地笑了笑,也不推辞。十一点四十分,我离开了边宝家,启程返回室韦。
我走到村口的路牌处,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临江,和我来的那天一样宁静,偶尔只有几头牛哞哞叫的声音。我喜欢这样的地方。
路上我走得很慢,不仅是因为不想离开或者欣赏风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我不忍心“破坏”临江屯那个“苍山负雪”的厕所,想回到室韦再解决问题,但看来是撑不了了。终于,在以“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英雄气概支撑了一小时又十一分钟之后,我不得不下定决心找个地方解决一下。这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我知道再往前走,就是那片十几平方公里的雪原,雪原过后则是茂密的森林,如果不想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留下不和谐的污渍或者在树林里钻来钻去找地方的话,就要在眼前这片起伏的小山坡解决问题。
然而,凡事不动一下手,都不知道有多困难。我绕到一个小土包后面,挥舞着登山杖刨了半天的坑,最后发现只要一蹲下来,整个人总是会在深厚的积雪中缓缓下陷,这时你就明白厕所两边的那个踏板的重要性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反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可是要切换到可以干事的状态,也是无比的复杂—— 解头巾,解雪镜,放下那三十斤的大背包,解腰包,解腰带,就连裤子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光是进入战斗状态就要一两分钟,更不要说气温了—— 零下三十度的空气比起这些复杂的工序,早已经是小问题了。好不容易地等到卸载进度条满了,问题解决了,正在把各式装备逐个归位,一辆面包车就从旁边呼啸而过,司机见到一个身着冲锋衣头顶滑雪镜的人站在雪地里系腰带,心里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短按了几下喇叭表示谴责。“你要是实在憋不住了,不也得这样么……”我嘟囔着。总之,这个“沉重的教训”告诉我:在冬季的东北,千万不要嫌弃任何一个厕所,除非你已经做好了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野外蹲雪坑的心理准备。
不管怎么说,大问题解决了以后,腰不酸,腿不软,暴走也有劲了。我一边走路一边拍照,一会感叹东北的大好河山,一会到路边去研究一下野兔的脚印,总之是一路磨蹭、十分快活,结果到山脚下的五公里路程竟然花了差不多两个半小时。这时边宝大叔正开着他那红色的小轿车路过,以为我走累了,问要不要搭我一程。我也兴高采烈地谢绝了。一边走路一边哼着各种小曲,等到回到那间护林小屋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了,这时阳光已经慢慢呈现出夕阳特有的金色,每次走到山路的转角处,就可以看到前面的桦树林在雪地上投下许多条笔直的树影,看起来十分有趣。随着时间的推移,树影也变得越来越恍惚,四周鸟声又起,颇像欧阳修的那句“……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荫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当然,我身边没有什么“宾客”,不过想到我现在既能“游而乐”,又能“乐其乐”,我不禁越走越快或。
下午四点,我到达公路临室韦的山口。站在山梁上,小镇风光,尽收眼底;在地平线上,夺目的太阳正缓缓落到远处的山后。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宣告了我室韦-临江之行的结束。晚上,我在闫女士家里开始紧张地制定下一步路线的详细计划,为的是能在紧张的春运期间顺利买到回家的火车票。人还在宁静的室韦,但心却已经为不可预知的前途而加速跳动了。
室韦至临江徒步攻略:从室韦乡向东走,过小桥及“0公里”路碑上山,进入密林,有两个180度弯,到达护林小屋处,全程走完1/3。下山出树林,左手处会有路通向几户人家,到达此处,全程走完一半。经过田野,会再经过一座小桥,绕过一座小山即到达临江,全程约11公里,正常步行约2-3小时可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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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封”手札之四:莫尔道嘎
Jan 28th
说好的,班车呢(上)
漠河,一月十五日清晨。
我一个人在零下四十二摄氏度的空气中走着。黎明的微光穿透笼罩在县城上空的浓雾,将街道和四周的建筑勉强映衬出个大概。
不过,灰蒙蒙的天空并没有带给我灰蒙蒙的心情。到这一天,我的旅行已经过了一半,到达“中国最北”的目标也已经完成。一想到这一点,我心情就变得轻松愉快。于是乎,我哼着小曲,在县城结了冰的路面上不慌不忙地迈着步子,直到一栋标着五个影影绰绰的大字(“漠河客运站”)的欧式建筑出现在我的面前。
“小伙,去哪呀?”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叔向我走过来。“满归。”我省略掉一切不需要的字符,将重音标在了“归”上。“去满归的大客已经没有喽,你搭我的车走吧。”“不是说八点有一班嘛。”我小小地吃了一惊:这个时间可是我打听来打听去才问到的;这班车八点从漠河出发,不到十二点即可到达满归,然后我就能赶上中午一点从满归开往根河的火车——多完美的衔接呀!现在,居然没有车了?难道我要空耗在这个充满烟煤味的地方不成?
“今天停开了。你自己去问吧!”大叔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跟着惴惴不安的我走进候车厅。
“对,去满归的大客从今天开始停开了,二十号才恢复。”售票处的姑娘头也不抬地说道。“这样啊,谢谢你。”我按捺住内心的焦躁,转过来问那位大叔,“你出多少钱?”“一人七十。”“那如果没有人去呢?”“没有人去,那你就出全价呗。”“全价多少?”“三百。”“一人七十,四个人两百八,怎么我一人就要出三百?”“哎呀,你一个人嘛…… 就是这个价。”大叔语焉不详地应付着,摆出一副“就是要宰你”的架势。
我掏出面包吃起来。去满归的班车从今天开始停开了?可前几天在哈尔滨遇到的那位驴友说他还坐那趟车从满归上来呢!这么说来,我的运气真是够背的。当然,我还有一个备份方案:搭上午十一点的火车去铁路重镇加格达奇,夜里在那里换乘去伊图里河的火车;从伊图里河到根河只有区区二十六公里,这样就可以在第二天中午到达根河了。然而,因为这一带的火车车次很少,这样我就得耽搁一天的时间,还要走477公里的回头路,同时得放弃从漠河到根河这321公里路段。在我吃完最后一个面包的时候,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完成漠河-满归-根河这一路线。当然,不能在满脸横肉的大叔得了便宜。
“还是三百?”我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站起来问道。“还是三百。”“两百八十不走?”“不走。”大叔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让我颇为厌恶。“这样啊……”我故意滑腻腻地回应道,“那我就坐火车去好了,反正也差不多。”我说着就推门而去,把大叔自己一个人留在客运站里了。
这时雾已经慢慢散去了,我也慢慢地在街道上走着,一边考虑着对策。在走到第一个拐角的时候,我拿定了主意:先回到旅店再说。旅店老板是北方大哥介绍给我的,我前天晚上也和他侃了好一阵大山,或许他会给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我在漠河县住的是“北星宾馆”(0457-2888803,13555071917,15094626076,这地方最大的好处就是提供有线及无线网络,同时交通也很方便)
“哟,你又回来了呀?大客不赶趟儿哪?”我推门进屋,正好和在打扫卫生的老板娘打了个照面。“不是……”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介绍了一下,做出一副毫不担心的样子。“我觉得吧,你还是坐火车得了。上午的火车,晚上就能到加格达奇了啊。”老板娘飞快地说,快得把“加格达奇”的“格”字几乎隐没掉。“但那样麻烦啊,我还得多拿出一天时间,算七算八的其实钱也差不多了。”我也同样飞快地说。“这样啊……”老板娘若有所思。“打电话!”在阁楼上睡觉的老板探出睡眼惺忪的脑袋,蹦出了三个字。
老板娘热心地打电话,问了五六家,开价全是三百五甚至四百。“你觉得多少钱合适呀?”老板在阁楼上打了个哈欠。“总得二百…… 二三十,三四十吧。”我很犹豫地回答道。网上的资料说一百五便可以包车去满归,但那是早些年油价较低时的情况,还要是温暖的夏天。现在这个油价和时令,要到这个价格恐怕几乎是不可能。“我说小伙,你还是坐火车吧。到满归来回三百公里,光是油就要两百块钱了,你要这价估计够呛。”老板说。这时老板娘又问到一家,开价三百,我便要下这一家的电话,谢过老板夫妇。“你的房间还没收拾呢,不妨回到房里考虑考虑吧。”老板娘说。
其实已经没必要考虑了。前些日子在“最佳拍档”于小朋友的反复教导之下,我早就牢牢树立了“出门在外最不该省的就是钱”的观点。——当然,该省的时候还是得省,但是我当然不会为了七八十块钱就丢掉三百公里美景还买来一肚子的窝心。经过一番折腾,接近十点钟的时候,我总算登上了马师傅的黑色轿车(幸好他并不是早上那位满脸横肉的大叔),向满归进发。
包车信息:马师傅,13555072225,常驻漠河县城。
穿越大兴安岭(上)
兴安,中文字面上的意思是兴盛安定的意思,不过它其实来源于满语,意为“极寒之地”。“兴安岭”的意思自然就为“极寒的山岭”。东北地区基本上就在大、小兴安岭的拱卫之下。在目前的国境线以北,还有一座“外兴安岭”(今称斯塔诺夫山脉),历史上曾是大清帝国与俄罗斯帝国的分界线。在1858年,沙皇俄国以武力强迫清政府签订《瑷珲条约》之后,外兴安岭便成为了俄罗斯领土。有意思的是,在1969年以前,包括满清皇朝在内(参见The Sino-Japanese War of 1894-1895: perceptions, power, and primacy,S. Paine著,剑桥大学出版社)的历届中国政府均不承认这一领土割让。
一上车,马师傅就开始反复强调:“我知道你要去赶中午一点的火车,但早晨雾气很大,又是雪路,为了安全,我们还是不得不开慢一些。”我也再三表示理解。不过在出了县城之后,我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在冬季走过这一路段,又担心遇到积雪过深的地方过不去,只能一直打电话问路。不过,打就打吧。这条路是省级公路,大概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我就一路和他闲聊,从汽车,油价,南方,一直到如何通过太阳方位来判定南北。他对最后一个问题尤其感兴趣。俩人讨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他连连恭维我“真能侃”,我也谦虚地回应着,轿车也不紧不慢地以五十公里的时速在冰雪路上滑行着。以这个速度,按时抵达满归赶上火车不成问题,我那颗悬着的心也就慢慢放下来了。不过,马师傅和北方大哥显然还是有些差距,对我提的几个当地风景名胜的问题都回答“不知道,我只管把你们拉到目的地”,我只好一边回忆地图一边欣赏沿途美景。
在没有来东北之前,我一直以为北方的冬天就如在北京所见的那样,满眼单调,遍地萧条。但这里却全然不是这样的:公路两旁的森林就好像周末步行街上的人群一般摩肩接踵。树们即使是在冬日,也绝不会褪去一身的绿装,反而依照各自的口味,保留各自的色调和明度。公路偶尔延伸到高地上,人们便能看到四周一望无际的林海,尽是浓浓淡淡的绿、黄、红,格外赏心悦目。偶尔有一些被虫蛀和积雪压倒的朽木,恰到好处地诠释着“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含义。至于林间的雪地上,那就更是热闹了:无数的脚印,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有的只有一条孤单的足迹,一派隐士风格;有的却俏皮地在地上画着“8”字,好像正在参加一场盛大的舞会,似乎各位林中居士们,刚刚还在雪地上嬉戏。这一份动感与静态的微妙结合,仅为北方的森林所具备,在其他地方是无法想象的。
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我们翻越黑龙江和内蒙古交界的白卡鲁山,这里到满归只有七十公里,路途已经过半。我正高兴着,突然雪地上出现一个大坑,我俩还没反应过来,轿车就飞了过去。马师傅赶紧停下车查看。过一会儿,他一脸沮丧地上来了。“没大问题吧?”“前档板碎了。”“噢?”我一听不是车开不动了,心里顿时舒坦,不过出于礼貌还是说了句,“可以补一下的吧?”“哪里!是整个碎了,你看后面一地的碎片—— 看到没有?唉!原厂的要六百,副厂的也要两百八呢!这次又白跑了!”马师傅把手往方向盘上一砸,不情不愿地踩下油门。之后的他和之前几乎判若两人,对我的话几乎爱理不理,车速也开始慢了下来。
我开始同情起他来。跑我这趟路,耗掉一整天不说,三百块钱其实也净剩一百的利润,现在还把六百块钱的挡板给磕碎了…… 然而,我也必须从我的角度考虑。如果赶不上中午一点的火车,多花的车钱和食宿费是小事,还会带来旅行中最应避免的情形——计划被破坏时带来的挫败心理,今早好不容易才从班车取消的泥潭中走出来,我可不想这么快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何既照顾自己又帮助马师傅呢?我灵机一动,说道:“您知道吗?大部分的游客都是反着我的路线走的,也就是说他们得从满归到漠河。这班车是从漠河发出的,您也清楚;但班车从今天开始停开了,他们一定不知情,所以肯定得找包车上漠河。从伊图里河到满归的火车是十二点半进站,只要您能按时到达,接上他们,就有可能把这笔亏损帐补上啦。”“呃?”马师傅面色稍解,“你对火车时刻有把握吗?”“当然有,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出来旅行的人,事先都要做很多功课的。准确的说是十二点二十八分进站。”“要是能补上可就太好了。”马师傅说着就开始加大油门,轿车很快以八十公里时速在雪地上飞驰起来。“哎哎,您可别开太快啊!还是应该保证安全!”这下子,轮到我不断地提醒他了。“你放心吧,我有把握!弯道的话要放慢点,现在是直道,可以开快!”马师傅一边应付着,一边继续保持着速度。
十二点三十分,我们远远地看到了山谷中腾起的白色烟雾。“那就是满归了吧。”我克制不住喜悦。满归到了!那今天就可以按时到达根河了,这趟霉运连连的旅行(算上之前差点错过航班,看雾凇找错了地方,久等公共汽车而不至,手机和无线网卡的故障,等等)总算可以继续按计划进行了。“是啊。唉!但人是接不到了,火车都进站了!”“这不着急,”我说道,“满归客运站和火车站不在一个地方的嘛,对吧?”其实我是根据东北的普遍情况胡乱猜测的,没想到马师傅竟然点了点头,于是我继续说:“如果您是游客,您会不会一下就听信包车师傅说今天没有大客了?明显不会嘛,您肯定要到客运站问问看的。”马师傅又点了点头。“而且您是回程车,完全可以出更低的价压过满归的师傅的。所以啊,只要您运气好点,是肯定能挣些外快的。”我两手一拍,结束了自己的演讲。马师傅第三次点点头,脸上总算微微地笑了一下。
十二点四十五分,我总算到达了满归火车站。“喏,一…… 二…… 三,这是三百。祝您好运。”我和马师傅结清了帐,克制住自己多给二三十块钱的冲动,整理好大背包,转身走向火车站前的楼梯。
穿越大兴安岭(中)
满归这名字,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满载而归”的意思。在网上简单搜了一下,似乎没提到这名字是怎样来的,只是语焉不详地说这地方的全称是“满归镇”或“满归林业局”,是建国初期修建的牙林中线铁路(牙克石-满归)的终点站,这或许是哪位建国初期来此指挥垦荒的领导一拍脑袋想出的名字。
满归火车站只有四十五年历史,但看来它一直保留着刚建成时的面貌:一栋白色的平房,就算是候车室;旁边有一栋两层高的浅黄色小楼,大概是铁路职工的办公地点。它们仍然保留着那个久远年代的建筑风格,外表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我走到白色平房前,见大门紧锁,心里正觉得奇怪,远处的一位大叔冲我叫道:“小伙子,直接上车买票就行啦!”哟!看来满归站不仅外表简洁,连内在都没有一丁点多余的摆设呢。我谢过大叔,绕过平房。眼前是一块积雪的空地,一列老旧的绿皮火车就停在空地上,好像被遗弃了似的;如果不是白色平房上“满归站”三个烙金隶书在冬季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话,我还真难以想象这就是一条客运线路的始发站。偶尔有当地居民和我一样,绕过白色平房,毫无顾忌地登上火车,甚至还有一位送孙女上车的老爷爷,忽然踏着自行车从附近的田垄里骑上站台,一切显得如此异样又随性。
少顷,列车突然一震,随即慢慢地蠕动起来,忽然在车外传来“等一等!等一等!”的叫喊声。大家还没来得及把头转向车门处,就听得几声厚重的鞋子与金属的撞击声,只见一位中年妇女喘着气推门进来了,显然刚刚完成了“飞身上车”的好戏。她走到某一排座位,和另外一位乘客打了招呼,就坐下了,连珠炮般的讲起自己的经历:“哎!……他嫂子请吃饭呐!……吃到十二点半!……车又打不到啊!……我说这坏了,那包儿往哪儿搁呀!……我看旁边有个小伙子!……塞给他十块钱,让他帮我捎回去,说了句‘谢您啦’就开始跑!这点儿…… 哎!刚刚好哎!差一点儿就不赶趟儿啦!”断断续续地说完,又抄起手机就开始打:“喂!我在火车上哪!一上车就开了,差点儿就不赶趟儿了…… 那东西送到了啊?这么快呀?哎!帮忙谢谢那小伙儿哎!谢谢了没有?”
我和车厢里的其他乘客还没来得及看完这一出不大不小的喜剧,列车员就推门进来了。——虽然这火车好像是刚从古董博物馆里拿出来的,但列车员大叔并不因此就降低着装水准。恰恰相反,他把帽儿戴得正正的,袖章别得紧紧的,连那一排大衣纽扣,也是整整齐齐的,挑不出半点毛病。他手里拿着一打米色的小票,叫道:“买票喽,买票喽!到哪儿?——五块!”我盯着这位好像机器人一般从着装到发音都一丝不苟的大叔,直到他走来我的面前。
“根河!”“十四块!”“喏,这是十五块。顺便问一下—— 去莫尔道嘎的火车啥时候经过根河?”“明天早上八点!”大叔言简意赅地回答,眼皮都不眨一下,在小票上写了些什么,然后“刷”的一声从手里的一沓儿人民币中抽出一张和火车一样老旧的一块钱,熟练地把小票一撕,单手递给我。“谢谢。”我觉得有点自讨没趣,目光落在那张小票上。“满归,根河。”我默念道,但见大叔的字如同鬼画符一般飘逸。
老火车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吭哧吭哧地在林海间穿行,我也就任凭各色景致如慢速电影般在眼前一帧一帧地滑过:摩肩接踵的树林子,屋顶齐整积雪的小木屋,轻烟袅袅的稀疏村落。偶尔列车晃晃悠悠地慢下来,往一片空无一物的雪地上一停,这就算是到站了,人们便随意地自由上落。耳边还传来两位老太太浓重的大舌头普通话:“你说这车今天怎么开得这么快呀?”“估计能早点哩!”我心里不禁暗暗笑了。就连广州最早营运的地铁线路,都有每小时三十五公里的旅行速度呢,更别提磁浮和高铁,速度计上的指针简直是“欲与天公试比‘高’”了。现在在大兴安岭中慢吞吞如蜗牛般爬行的古董火车,居然还有人觉得快,想想都让人觉得好笑。
冬季的北方,太阳总是早早下班。当火车穿过丘陵,一片金灿灿的原野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已近下午四点。就连日间小镇里恼人的刺鼻的煤烟,也在夕阳光辉的渲染下,变成一团团色调轻柔的棉花团。一股道岔分离开去,几栋蛋黄外墙的建筑上烙着三个金字:“金河站”,金字当头,正好应景。
老火车在晚上六点准时抵达根河,此时室外气温为零下三十五摄氏度。我首先根据GPS定位和Google地图查看了一下四周情况:根河火车站位于根河市以西,通过敖鲁古雅路与市区相连,步行约半小时路程,我就决定徒步到市区找地方过夜。
穿越大兴安岭(下)
在历时一个小时徒劳无功而且毫无趣味的徒步之后,我最终不得不回到根河火车站附近,蜷缩在一间简陋的平房里过了一夜。老板娘倒是很友善,告诉我说根河市区比我想象的更遥远。我只能第二天在火车上简单眺望一下这个内蒙古东北部重镇了。
一月十六日清早,我登上了发往莫尔道嘎的6269次普通慢车。与前一天一样,迎接我的也是一列老旧的绿皮火车,一位面无表情的列车员大叔,以及一张米色的手写车票。唯一不同的是,米色小票上的字更如鬼画符般,只简单写了“根”和“莫”两个字。
这一天,我的计划是从根河出发,坐火车抵达莫尔道嘎,然后坐那趟每两天才发一班的班车从莫尔道嘎前往本次旅行的另一重要站点——室韦乡。之前一天,我打电话到室韦询问,证实一月十六日将有班车,这让我兴奋了老长时间,直呼“从漠河到满归的三百块钱花的值”。现在,我就在“一切顺利”的兴奋中,随着老火车的震动继续前进。
莫尔道嘎,蒙古语的意思是“上马出征”,这名字有个挺有意思的传说。话说在七百年前,在成吉思汗同学还只统治巴掌大的一块地盘(相对后来而言)时,有一次回室韦祭祖打猎。打着打着,来到一山头,放眼望去,不禁感叹道:哇噻,这可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呀,一言以蔽之,曰:和谐。于是乎,他老人家肾上腺素如泄洪般分泌,顿时翻身上马,大吼一声:“莫尔道嘎!”没有几年,整个欧亚大陆各大小民族几乎就全部在蒙古铁骑之前嗝屁了。于是乎,这片地方就叫做“莫尔道嘎”。如今兵戈铁马、刀光剑影的一幕早已远去,莫尔道嘎留给世人的是大兴安岭地区唯一一片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号称“南有西双版纳,北有莫尔道嘎”,咋听起来似乎有些自恋过头。但是么,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从得耳布尔到莫尔道嘎的四十三公里路程,让我对这句话心悦诚服。
看哪!我之前看到的所谓“林海”,跟眼前这一幕相比,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古老的铁路顺着山势斗折蛇行,老火车就在白、蓝、黄、绿、红五色水乳交融的环绕中缓缓行驶。有些时候,车行驶到山脊,窗外的风景就如同人们在东方明珠上俯瞰上海所看到的一般,一派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 当然,现在展现在我眼前的,全是树!全是树!这是一片浩瀚无边、一望无际的森林之海。从漠河到根河的路上,我已经看到过许许多多色调不同、明暗各异的树林。然而现在眼前的美景,比起那天的景色,要美好成百上千倍!又有些时候,老火车行驶到树林之中,窗外的风景又如同苏州园林一般,精雕细琢,小巧别致—— 有着如同整连整团士兵一般的松树,从外表到神态都别无二致;有着鹤立鸡群、毛遂自荐般突兀于林海之中的高大杉树,还有许多砍伐或腐朽后留下的树桩,桩上有着一小团圆滚滚的积雪,好像有调皮的孩子往上放了个馒头似的。又有些时候,森林中倏然出现一条冰封的小溪或是积雪的空地,这是动物们写写画画的舞台。有些地方只有一条孤零零的脚印,仿佛是一位离群索居的思想者留下的孤单印记;有些地方的脚印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好像是前一夜刚才举行了盛大的舞会。谁说北方的冬天只有萧条和凋零的?我第一个反对!
在这让人心醉的美景之中,老火车不为所动,依然坚定地以三十公里的时速向前挪动着,既不紧一点,也不慢一下,不为钟点而着急,也不为美景而停留。十点五十三分,莫尔道嘎车站到了。
说好的,班车呢(下)
从莫尔道嘎到吉拉林(室韦乡所在地,对外称室韦,但当地人只称“吉拉林”)约有90公里路程。往返于两地的依维柯,每两天发班一次。因为从莫尔道嘎发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因此我一点也不着急,就从莫尔道嘎火车站慢悠悠地往镇上走。从火车站到汽车站,走得慢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小时时间。
一路上有好几辆当地的小车,见到我背着个大包往镇上走,都表示愿意免费载我一程。当然,都被我谢绝了。
有一位莫尔道嘎的包车师傅在被我谢绝之后塞给我一张名片:陶树新,13154701157。
冬季的莫尔道嘎非常清静。当数十辆小车搭载着刚下火车的旅客气势汹汹地飞驰而去之后,积雪的公路就只剩我一人在行走了。路边的农家偶尔有几只不友善的看家狗冲着我大吼大叫,也被我轻松地无视了。
莫尔道嘎人都如同正统的东北人一般热情。我问一,他们恨不得答上十。因此,我没有太吃力就找到了汽车站,此时是中午十二点。
莫尔道嘎汽车站很有喜感:它修在一栋毫无特色的挂着“交通旅饭店”大招牌的白色建筑的左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匾额用繁体字写着“候车室”三个字。门前的台阶滑得一塌糊涂,显然使用频率很低,但我还是小心地踏上台阶看了看。仿佛为了验证我这一猜想,门锁住了。
“还没有上班呐。”一位在旁边看我看了几分钟的大爷说道,他站在那里,好像就是要等我提问似的。“开车前半小时才卖票。你上哪儿去?”
“吉拉林。”我机械地回答。
“吉拉林是下午三点的车吧,不过好像是两点多……”大爷四周张望了一下。“是三点。”另一位过路的大娘确认说,“每天都有!”“不对,那是夏天才每天都有,冬天是隔天一趟!”大爷纠正道。
我道过谢,继续向前走,决定先找个地方填填我那饥肠辘辘的肚子,但又不知道可以到什么地方吃一顿又饱又便宜的饭。
路前面不远有许多鞭炮纸。我看了看旁边那栋崭新建筑的名字:“超越饭店”。这名字倒是够新潮,我想。这时,从屋里突然跑出个小姑娘,冲着我叫:“姐姐!”
我大吃一惊,反问道:“你说什么?”
她愣了一下,旋儿说道:“啊,对不起!您头发真长,我认错了。您…… 是要住店吗?”
“我不住。不过,你们这里有饭吃吗?贵不贵?”
“有的有的。价格嘛,我觉得…… 还行,您进来看一下吧。”
我被那句“我觉得还行”逗乐了,于是就跟着她走进了饭店大门。
“几位?”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问道。“就一位,不会太少了点啊?”我环顾着四周相对高档的装修,心里有所顾忌。“当然不会!”中年男子很自然地说,这让我听了很是舒服。“来,把他领到那个包间去吧。”他示意小姑娘。于是我跟着小姑娘到一个有明亮大窗户的房间坐下了。
我点了一盘炖菜,一碗米饭,外加一瓶蓝莓果汁,老板和几位伙计进来和我闲聊。我了解了一下班车时刻以及冬季的旅游情况。老板友好地表示我中午可以在他的包间里休息,等到汽车站开始卖票了再离开。这使得我对莫尔道嘎的好印象又上升了一层。
在2011年初,莫尔道嘎每天8-9点有发往额尔古纳市(拉布大林)和海拉尔的大客车,隔天15点有发往室韦乡(吉拉林)的依维柯。“超越饭店”冬季的单间价格大约为50元/天。
我美美地吃了顿午饭,又品尝了蓝莓果汁。中午两点半,我就到汽车站准备买票。
等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然而汽车站却始终没有开门。我前一天偷了懒,没有更换用来垫鞋的卫生巾,鞋里残留的潮气开始让我的双脚体会到刺骨的麻木,等车的当地人也开始抖抖嗦嗦。直到下午三点多,一对等车的母女从旁边的小卖部带来消息:“车坏了,今天没有车了!”大家一哄而散。
我呆住了:说好的,班车呢?
让我吃惊的是,等车的当地人几乎若无其事地就离开了。更让我吃惊的是,几乎没有当地师傅瞅准机会来拉客。显然,当地的生活是如此悠闲,以至于对这种在大城市里可以让车站员工下岗的“旷班”事件,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那对等车的母女,可能是因为给家里置办年货之故,似乎挺着急着要走。过了好一会,总算来了个兜生意的师傅,开价两百上吉拉林。因为去吉拉林的班车是隔天开行,为了不在莫尔道嘎多停留两天时间,我眼下几乎已经没有选择,只能把价砍到一百七十五之后上车了。母女因为是当地人,一共出五十的车费,我则要交一百二十五元。
包车信息:孙胜,13488506584,常在莫尔道嘎、满归、室韦、海拉尔、额尔古纳之间跑运输。
从莫尔道嘎到吉拉林,一路上是典型的由森林向草原过渡的景观。当然,因为此时暮色已至,因此除了一场绚丽的日落以外,我并没有许多可看的,于是把至少一半时间花在了和孙师傅磨嘴皮子之上。和司机师傅磨嘴皮子可是一门学问。眼下,至少他在吉拉林把我介绍到了非常友善的“鸿飞之家”。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一轮明月已经悄悄地挂在了雪原之上。历经辗转,我总算到达了“印封”之旅的另一个重点驻留站——室韦,在“鸿飞之家”那面朝花园、装帧精致的卧房里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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