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行中,我遇到过各式各样的妙人,每次听到他们讲自己的特色经历,就好似在川藏线上观赏接连不断的雪山一样,远看皆神似,近看有乾坤;看完回想起来,对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的敬畏之情又更上一层。

  当我走进深圳国际青年旅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的光景。不同国籍的人们斜靠在大堂的沙发上,喝咖啡、玩电脑、侃大山,使得这栋老房子里弥漫着一股悠闲的气息。我一边从操着各种不同语言或不同口音的人们的身边走过,一边左右搜寻着有没有空置的电源插座,可以让我加入这副悠闲的图景。

  我一直走到狭长大厅的尽头,似乎一无所获。带着找什么东西又找不到时特有的不甘心,我四周环顾,却发现最角落的沙发那儿有一张和蔼的东方面孔冲着我微笑。“你看…… 什么?”他动了动嘴,蹦出几个生硬的英语单词。我回报了微笑,——竭力表示出“谢谢你”的意思,“我在找插座,不过……”我做了一个手势,“好像没有。”“你在找插座?”坐在旁边一张藤桌子一侧的一名老外用略带欧美腔的中文发话了,“我这里有。”“那里,那里。”东方人又蹦出几个英语单词,指了指老外脚边的一个插座,上面有一个空着的位置,三个人都笑了。

  我高兴地和老外聊起来,虽然用的是中文—— 和老外侃英语是一桩不花钱又能获得锻炼的美差,不过和老外说中文则是另一种美差,虽然不能起到锻炼效果,但却很有趣。这位老外是美国人,这次已经是第15次来中国。“我学中文的路很崎岖。”他笑着说。“能学到‘崎岖’这样的词语,你可真厉害!”我向他翘起了大拇指。

  聊了一阵,我觉得把那位东方人晾在一边,好像不是很好,于是我走过去向他打招呼:“我猜你是—— 日本人?”“日本?是的,是的,日本。”和蔼的微笑连同生硬的英文单词也继续着。“您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赶紧将仅会的几句日语摆了出来。日本人郑重其事地站起来,双手合十向我鞠了一躬,很客气地回了几句话,可惜我听不懂。我迅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位先生:体格健壮,面色红润,要不是头上残存的白发“出卖”了他的真实年龄,我还真以为他只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呢。他穿着一件厚实的深色夹克,看来已经在外面奔波很久了。这一副简朴但老练的打扮,使得那一点白发,好像也变成健康的标志似的。

  “鹤发童吟,——鹤发童颜,”美国人用中文一字一顿地说,——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蹦出来,又让我小吃惊了一下,“听说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嗯,嗯,”日本人会意地点点头,用手在桌子上画了个大圆:“中国,”然后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骑单车的动作,“一年…… 半,一年半。”我和美国人又笑了。“哪里,到,哪里?”我用极简单的英文单词问道。“嘎师克?”他探寻地看着我,依然是一幅笑吟吟的样子,“喀喇昆仑公路,大沙漠…… 西!”他具体右手向左边不停地比划着,“新疆!嘎师克,乌鲁木齐!喀喇昆仑公路,西!”这几个单词连珠炮似的从他的嘴里蹦出来,听起来好像是他在和我争辩什么问题似的。“喀什?”我问道,一边竭力从脑袋中搜索那已经远去的西域回忆,“喀什?哈萨克斯坦?国界?”“是!是!喀师—— 喀什!”他很高兴地点点头,把他那台紫色的索尼笔记本往我这边挪了挪,于是,伴随着东瀛风格的竹笛乐声,一幅又一幅简约而又美丽的照片展现在我面前。

  “不可思议的家伙!”美国人也凑了过来,带着浓厚的本土鼻音用英文发出感叹,张大了嘴巴,“这简直就是在《国家地理》上才能看到啊。”我点了点头,表示完全赞同他的话:无数的照片,从天山到梅里雪山,从喀纳斯湖到青海湖,许多地方我曾一游,但有更多的地方却仍是我的梦想。周围的人慢慢地聚拢过来了,我正襟危坐地盯着看着,老先生用几个中文字、几个英语单词加上身体语言,乐此不疲地向大家解释着;后来,周围的人大都看腻了,退回原来的位置上,我依然正襟危坐地盯着看着,老先生也依然用几个中文字、几个英语单词加上身体语言,乐此不疲地向我解释着。

  能让我满怀敬意地正襟危坐的,并不是照片中喀纳斯湖的黄金九月,也不是喀喇昆仑山脉的雄伟苍凉,当然也不是甘南的草原,藏民的赛马,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这些地方是想去就能去到,想看就能看到的。真正让我震撼的是一张老先生和他的自行车在青海拍的照片:老先生身着短袖,带着自行车头盔,笔直地站着,身后是黝黑的柏油路,穿过遍布着小花的荒野,一直伸向远方的地平线。

  没有什么比一个有梦想的人更能让人肃然起敬;更难得的是年至七十却仍然心怀梦想;更更难得的是,年至七十,有一个在远方的梦想,而且蹬着单车就去实践了。

  从某种角度来看,社会有时就像《哈利·波特》里描述的那个充满干尸的黑湖,人们争先恐后地嘲笑着揣怀梦想的人,巴不得把他们也拖进湖里,成为又一具干尸;又或者,将梦想复制成无数个扭曲的碎片,让更多人以为那就是梦想。比如说,神圣的西藏,在多少人心目中只是在布达拉宫或者珠峰石碑前摆个姿势的一张照片呢?

  生活本身是件纯粹的事。心灵的纯洁与陈静,并不一定要躲到深山老林里某个草棚里才能做到。只是这个黑湖太大,干尸太多,要护住纯粹的火种,行走上好几十年,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不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在多数情况下还是对的。正如同我经常喜欢和朋友们说的,出去旅行很简单,去买一张车票即可。人们经常唧唧歪歪,瞻前顾后,怕这怕那,并不是因为旅行有多难,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想去,或在别人危言耸听的恫吓之下不敢去,尽管他们很清楚那些人同样也是不想去,或者也在别人的别人的恫吓之下不敢去。

  老先生一直和蔼地微笑着,直到我把所有的照片都看完。“明天,到哪?”我问。老先生点点头,我还以为是他没有听明白,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老先生并没有答话,拿出一本破旧的小本子,开始翻起来。透过纸张的间隙,我看到许多工整的字迹,好像是小学生学写字一般,左边是汉字,右边是音标,显然是他在学习一些关键的日常用语;另外一些则是草图,或者是简单的素描,内容主要是雪山、大湖、草原等,也有村落或者是乡镇的素描。老先生翻到最后一页,认真地写了几个字,在底下着重地划了几条横线,然后把本子递给了我。“中-国-最-大。”我出声念到。老先生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风景,用双手做了个“无限”的手势。

  是的,对于一个揣怀着梦想的人来说,世界是无限大的,所以美好的东西也是无限多的,无论他是20岁,30岁还是70岁。

  我询问我能否和他合一张影,他爽快地答应了,还开玩笑说,他的脑袋太光了,反光会很厉害。我请美国人帮我俩拍了张照片,只见老先生的脑袋的确成了个反光体。我冒昧地把相机递给他让他瞅瞅,他竟然好像个做了个恶作剧的小孩子那样哈哈大笑起来。拍完照片,眼见已经晚上十一点多,我便和他告辞了。他依然还是郑重其事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合十,鞠了一躬,很客气地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