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多方面来说,人的心理活动和一个不太小的物理系统是很相似的:极喧闹和极安静的状态出现的频率较低,不太喧闹和不太安静的状态出现的频率较高。同样,从许多方面来说,人对心理活动的体验和科学家们对一个不太小的物理系统的研究也是很相似的:对极喧闹和极安静的状态记忆较深刻,对不太喧闹和不太安静的状态记忆较淡薄。假如有这么一块地方,在一定时间、一定范围内能从极喧闹的状态到极安静的状态,那显然给人的记忆会更为深刻。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能解释为什么我总能牢牢地记住每次我在子夜时分踱步于中大珠海校区的时光。

  珠海校区地处僻静的郊外,有山有海,似小隐之所。每年我都能得到珠海校区天文社的一次邀请前去做讲座。春去秋来,总会有一次,然而也仅会有一次,似乎是做单项选择题一般,巧妙地抑制着我的贪欲。珠海校区主要是大一大二的学生,所以每次去都会看到一批新面孔。新朋友加上老朋友,一年一次的相逢,总要聊到三更,方才罢休。我住在招待所,没有寝室锁门之说,便总是将他们一位一位送回宿舍,然后再到湖边的长凳上吹吹海风,看着宿舍的灯光逐个熄灭。远处的山峦雾霭渐浓,某些深沉的思考或是带着禅意的音符便浮现脑海;然而未来得及回味,便在第二天返回都市的巴士的引擎声和朋友们的道别声中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这几天是毕业之后第一次来到珠海校区,同样也是来给天文社做讲座,只是这次不再有一年一见的老友:他们出国的出国,找工的找工;以往在月光下漫步时的低语,也与那些深沉的思考或带着禅意的音符一样,消失在山野之中了。新酒固然有陈酒所没有的味道,但陈酒的深蕴同样无法被新酒所替代。

  我不巧地将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落在了家里;也好,这样可以避免我坐在电脑前假正经,今年到珠海校区读书的老友盼盼便把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借我打发时光。南海之滨,珠明海聚,斜靠在枕头上,一边听着下课的师弟师妹轻快的车铃声,一边蘸着三毛那时明时淡的忧郁文字,时而走到窗前看看楼下来来往往的学生,伸伸懒腰,心情就像个单摆一样在“觥筹交错”和“人走茶凉”之间来回晃动着。在三毛那明显言不由衷的欣喜中合上最后一页,讲座时间也快到了。两杯茶下肚,一小时吹水,三分钟拍照,其乐也融融。玩乐一晚,然后又是依照惯例一位一位送回宿舍。当然,惯例是我的,对新旧朋友来说,都是一次性的。我目送最后一位朋友的身影消失在楼道转角,伴随着宿管熟练地把门一锁,我随即掉转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手往口袋里一插,一边感叹今晚的月光为什么这么明亮。

  我这次没有按照惯例去坐在岁月湖的长凳上吹风。在这一年,学校拆掉了原来的木凳,换上了石椅。于是我开始漫无目的地瞎逛。

  一轮明月,一人漫步,但我的思绪却并不如高考范文一样,开始“忆往昔”与朋友们谈笑风生的一幕。恰相反,它把三毛那本书里的“荒山之夜”——描述了女作家在加那利群岛月光中风餐露宿的一晚——和俄国作曲家穆索尔斯基的代表作杂糅起来,形成一些好像是某个卖弄聪明的业余画家模仿毕加索画画一样的东西。这让我感到紧张,似乎三毛的幽魂正在四周的山坡上游荡。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看月亮,这让我想到一个证伪命题:有人说,月亮是方的。——可为什么我们看到月亮都是圆的呢?——因为月亮是有灵性的,当它知道你在看它的时候,它就会自动变成圆的,你一转过头去,它又变成方的。心里的那位科学家随后解释说,根据奥卡姆剃刀原理,与其相信一个有灵性的方的月亮,倒不如直接相信它是圆的。

  ——那假如我们不用奥卡姆剃刀原理呢?当然,在讨论科学问题的时候,我们不能随便使用奥卡姆剃刀。比方说,量子论中势井里的一个粒子,就像一个不遵守游戏规则的调皮小孩一样,是有可能从井里面跑出来,跑到无穷远的地方去的。我们的科学研究都是以眼睛观察到的事物为基础,那如果这个假定被打破了呢?我总是很喜欢和朋友们说,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你们只是我眼中的幻象,只不过幻象们的逻辑都符合我的思维逻辑而已。这个宇宙中,只有我是惟一真实存在的!朋友们便百口难辩。不过有一天,我在饭桌上和老妈说到这个问题,老妈立即沉下脸来:“你的饭总不会是幻象吧,赶紧吃饭!”这就轮到我百口难辩了。然而,这样一种假定,却是符合研究量子论的逻辑的。历史上所有的哲学家之所以要巧妙地避开它,只是因为撇去这个假定将导致我们所讨论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但这并不能表明这个假定纯粹是痴人说梦。

  这么说来,我的老朋友们,可以看作是一些概率波组成的幻象?我开始觉得校道上的我并不那么孤单了。化为概率波的三毛正在周围转悠,同样,新老朋友们实际上并没有远去。至少,他们的概率波在我的记忆里坍缩成为一个个实体。——我迅速地思考着一些荒诞不经的想法,如同现代派作品中一串一串的不和谐音程一般。

  在离奇古怪的音符中,我转回了招待所,高兴地发现盼盼已经把《梦里花落知多少》带走了。毫无疑问,我总希望周围的幻象们巧妙地抑制着我随意思索的贪欲,以免得哪一天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个幻象。不过,这个幻象大概不包括窗外那调皮的、或方或圆的月亮。所以我拉上窗帘,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我恰好和盼盼同行。大巴发动引擎,于是我招手和天文社的朋友们告别。一路上盼盼长篇大论地谈论亚运会的志愿者问题。毫无疑问,我很高兴,起码她是在谈及数量巨大的幻象。不过这一切大概也如同一个幻象一般,随着幻如春风一般的秋风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