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里”墙前

鲁迅故里”墙前

初稿 二十一年八月二十三日 修订 二十一年八月二十七日

  来到绍兴,我不想去看后人翻建的兰亭,对供人八卦陆游的沈园也毫无兴趣。这里唯一可看的或许只有仍然保持原貌的鲁迅故里了;至少,当看到连“越国文化博物馆”门前的大显示屏都打出“越王会馆招聘厨师”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景点的开放时间早已经过了,路人稀少,纷飞的细雨将刚刚燃亮的路灯折射成一团团光晕,一切显得安静又神秘。我来到了写着“鲁迅故里”的白墙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鲁迅先生的画像,画得如同教科书一样千篇一律:手夹烟卷,一副极深沉的样子。在距离白墙十几步的地方,有一座小木屋,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意思;木屋上书一匾,在夜色中朦胧不清,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走近一看,匾上工整的字竟是“孔乙己土特产店”,不禁莞尔。我猜想,在熙熙攘攘的大白天,大概连鲁迅本人都会觉得这间“孔乙己土特产店”确实是“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的。不过,这和《孔乙己》的那种“快活的空气”恐怕不是一回事吧?

  在白墙和小木屋之间,有一条老街,现在称为鲁迅中路。鲁迅故里其实就是由这条老街、一条小河和许多老屋组成的。沿着老街信步而行,左手边是一条与街平行的小河,右手边先是鲁迅祖居,然后是鲁迅故居,之后是百草园。因为现在这些景点都是大门紧闭,只要花十来分钟就能把老街转得差不多了——如果忽略掉老街上摩肩接踵的、诸如“周家食品店”、“三味臭豆腐店”之类的牌匾的话。我站在百草园大门边上,看到有牌子分别指向“土谷祠”和“咸亨酒店”,又看了看各店铺灯火辉煌的盛景,便想:“阿Q”若是在现在,门票早就赚得盆满钵满,应该早就蒙头大睡了;而“孔乙己”呢,这时候也犯不着在装满游客小费的小碗前念叨“不多不多,多乎哉”的。这么一想,对这两个熟悉的地名已然无了兴致,摇头为又一个粉饰着人文气息的商业景点叹息着。可是去杭州的火车还有两个小时才开,所以我只能呆在这里——如果我不想去沈园加入八卦陆游的行列,或者去看正在招聘厨师的“越王会馆”的话。

  “孔乙己,阿Q,”我自言自语着,“好像还缺了一个什么…… 呀,对了!”我的目光再度遇到了“百草园”的牌子,一个题目跃入我的脑海——《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啊,三味书屋在哪里呢?我本以为它会和其它人们耳熟能详的景点一样,都在老街一字排开,等待游客们的玩赏;然而走了两圈,却发现它原来安然地隐居在小河对面的一处角落,与老街只有一座小桥连通。到了夜晚,匆匆而过的行人更难注意到它。在寒冷的冬夜里,只有宽大屋檐下面一个孤独的灯笼发射出黯淡的红光,温暖着“三味书屋”那四个褪色的烙金字。

  “这倒真是寿镜吾老先生的三味书屋。”我想到。于是我慢慢走过小桥,来到那灯笼下。凹凸不平的石墙,漆色斑驳的梁木,一切显得简朴残旧。黑油的老竹门紧紧地关着,上了一付略锈的锁,把我和历史隔在了两边。

  但我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有另一扇门对我打开了,而且,仅仅对我一个人。

  油灯只有一盏,昏黄的火焰摇曳不定,墙上的黑影也随着轻轻晃动。屋的正中,老先生穿着那件打补丁的长衫,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一本书。我轻轻地敲了敲门背,表示我的到来,这位“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抬起头,“和蔼地”向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好像知道我到来了,又将目光落回到泛黄的书页上。我恭恭敬敬地站着,四处打量。“三味书屋”的匾和有梅花鹿的画,依然保持原样吧?是的,就在那里,和鲁迅笔下的一模一样;看,那里,那张刻有“早”字的硬木木桌,一定就是鲁迅的位置吧?他以“早”字自勉,每天都会按时来读书。或许,我可以在木凳上眯一晚,明天早上就能碰到他了?不,这是冒昧的。“老先生,做学生的要告辞了。”我向想象中的先生行了个礼。先生“和蔼地回礼”,并没有说话。他也许会打算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之类的客气话——且慢,寿先生完全不可能知道我—— 但又不是,我刚刚不是才拜见过他吗?你看,我现在就站在三味书屋门口那褪色的红灯笼下哩。我又轻轻地敲了敲门,传来屋里空洞的回音;他不在。我转过身环顾四周。这时,路灯已较明亮,月亮从乌云中探出头来,影子在小河里荡漾。

  看了看表,是时候上火车站了。我又走过小桥,安静地回到老街上,四下里空无一人。那个孤独的灯笼依然发射着黯淡的红光,在蒙蒙细雨下折射成一圈光晕,温暖着同样孤独的“三味书屋”四个字。我将这四个字又默念了一遍。是的,在这个安静的冬夜里,我来到了三味书屋,来到了一个大白天里闹哄哄的游客们所不能到达的三味书屋。想到这里,我浅浅地行了个礼,默默地走了。

  而在那条小河里,食肆飘来的油腻和垃圾也继续顺着水往东流着,在绿色景观灯的照射下,显得绿油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