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想着为着迷的曲子专门写点东西,但由于时间所限又一直没有付诸实行。前些天和SS去听广交和M. Rudy演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号钢琴协奏曲》之前,下定决心要给SS写一些偏乐理和乐曲理解方面的介绍,但最后还是未能写出来。这次和SS预订了6月12日Dumay指挥广交演奏贝多芬的《第六号交响曲》,心想不能再食言了。新帐叠上旧账,所以不妨就从这儿开始,不定期地写一些“试析”,除了记录下特定时间、特定情境下对乐曲的看法之外,也算是给有兴趣入门古典的朋友一个参考吧。

  我并不专业学音乐,所以这些“试析”,无法也不打算着眼于与专业人士过招。我觉得,好的音乐就是与作曲家及演奏者(即诠释者)的一种神交。无论古今,真正精致的音乐能给你一种心理体验;这种体验是如此地独特,以至于其他人无法轻易地触及,所以我能做到的也就是把我个人的这些感觉写出来与大家分享。这些纯心灵体验的东西,是不能拿来如体育竞技一般地比较的。

  尽管各位要完全读懂这些文章,可能是需要一点基本的乐理知识;不过并不代表不熟悉的五线谱的朋友们就只能当看客。我一直相信一点,就是你并不需要认得乐器的名字才能知道作曲家正要表现的。一篇乐评不应该仅仅是冷冰冰地解释你听到的是三度音程还是五度音程,而是这些音符流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之后所折射出来的光芒。我会努力让各位感受到这些光芒,而不仅仅是了解到作曲家用了什么调式、什么结构来完成这首作品。

贝多芬在田野中 N. C. Nyeth作于1919年

前言

  我对贝多芬《第六号交响曲》(“田园”是副标题,一般国外仅称“F大调第六号交响曲”;以下简称“田园”)可谓感情深厚。它不仅仅是我在乐团里排练的第一首曲子(这已经是10年前的事情啦),而且也是我认为的、最能以“哲学上的可探究性及儒雅的温和气质”让人在情绪低落时得到抚慰的两首西方古典音乐作品之一(另外一首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F大调第六号交响曲创作于1808年,与更加为人所知的《c小调第五号交响曲》(即“命运”)是同一时期的作品,也在同一场音乐会上由作曲家亲自指挥首演。然而,这两首交响曲的风格却迥然不同。《命运》因著名的“灯灯灯等”而被誉为是作曲家决不低头的标志,但我认为,《田园》也同样如此—— 而不是大多数评论所认为的、仅仅是贝多芬对田园回忆的描绘。创作《命运》与《田园》之前,贝多芬越来越深地陷入耳聋的绝境中,几乎丧失对生活的信心。在经过《命运》的狂暴挣扎和洗礼之后(不可否认,《命运》在情感上是极狂暴的),作曲家需要一种暴风雨后的安宁,以便平静地、满怀信心地重回生活的轨迹。其中,对神和生命的感恩是极为重要的章节,我们能在《田园》的末乐章中充分领略这一点。

(至于认为这首曲子是纯描绘自然风光或者表达所谓“贝多芬仕途不顺”之类的情感的评论,我只能说我是极度不认同了。作曲家本人还特意强调,他这首作品“不是绘画,而是表达乡间的乐趣在人心里所引起的感受”,或者干脆说就是“乡间乐趣在这位刚从命运的大风大浪中平静下来的作曲家的心里引起的感受”。如果各位觉得自己曾与作曲家有过相似的经历的话,那听这首作品便会较容易地产生共鸣)

  从技术上而言,《田园》是首编制较简单的交响曲,大约一半的部分只需要弦乐器、每声部各2支的木管组,再加上2支圆号。后面几个乐章有用到小号、长号和定音鼓,但比较起其它大多数交响曲来说,还是一首相当“简洁”的作品。一般认为《田园》共分5个乐章,也有将第4、5乐章合为一个乐章的分法。其中后3个乐章没有间断。

贝多芬《第六号交响曲》手稿

第一乐章 不太快的快板

  首乐章,F大调,奏鸣曲式,贝多芬给出的标题为“初到乡下时被唤起的愉快回忆”。从全曲的设计来说,这个主意是很让人赞赏的,仿佛是作曲家亲自邀请刚从别的地方赶过来的听众们,感受一下作曲家本人的“愉快回忆”。它的开头也同样极为简洁:

  这4个小节,准确地说是前2个小节,已经将全曲的筋脉展现在听众耳边,非常典型的“开门见山”。低音弦乐奏出纯五度的长音如同即将铺展的自然画卷一般让人心情平静。如果你不明白纯五度是什么,不要紧—— 记得《梁祝》的开头吗?(是管弦乐作品的开头,不是独奏小提琴的开头)没错,也是一连串的纯五度,现在记得这个感觉就行了,这样以后你便慢慢能根据不同的和声来感觉到作曲家想要表现的景象(不一定是在本作品中)。小提琴简单地奏了4个小节,其中第一个小节不妨称之为“上行动机”,第二个为“下行动机”。在弦乐简单铺展之后,小提琴按第二动机的节奏来了个10次反复,随后双簧管由这两个动机发展出第一乐章的主题,后头的三度音程将这个旋律染上了微妙的色彩:

  接下来,没有任何拖沓,迅速进入主题的齐奏;中、大提琴以碎弓奏出5度和8度音程的两排颤音,配合着长笛的装饰—— 现在这幅画面非常显然,可以想象着作曲家坐在马车上迅速前进,两旁飘过可爱的乡村景象,还夹杂着鸟鸣声。我相信听众只要外出旅行过,便能迅速取得一致的心理体验。

  布谷鸟的叫声(由单簧管吹奏)配合着小提琴的第一动机变奏将我们引入一个稍微沉静一点的段落,其中我们能感受到“贝多芬的提问”(弦乐奏出)以及“大自然的回答”(双簧管奏出),一问一答,音色和力度均各有不同,显得极有味道:

  接下来贝多芬继续反复地使用第二动机的变形。但当第一、二动机再度出现,并由F大调转为降B大调时,旋律将我们引入了另外一个场景中,这里仍然是用不同乐器和演奏力度巧妙重现的第二动机,伴随着低音乐器持续的六连音。他要表现什么?

  作曲家将第二动机在3个调性上转换:先从降B大调到G大调,然后再到E大调,每一次转换就加上3个升号。如同照片一样,乐曲的调性也是亮度的,一般升号越多越明亮,这一点配合着不断的渐强在本段音乐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们可以感觉到作曲家是在穿越森林,而越走到后面则林子越稀疏、阳光越明媚。

  “穿越森林”之后,很快我们又回到了乐曲开头那“演奏10次”的第二动机变形,但这一次只演奏了4次—— 和发展部分一样。无需双簧管的再次引导,乐队再次进入了欢快的主题齐奏,大家是第二次听到了。不过,主题后的布谷鸟的叫声却多出了一小节,于是将我们引入到一个旋律与之前“沉静段落”几乎一致但却多一个降号的地方。我们可以再次听到那段“问答”,但却是以F大调演奏的,也就是比开始的时候多出一个降号,可以略略感受到一点日落时分的气息。到原来应该进入“森林”的地方,乐队一顿,坚定地奏出主题的变奏,如同对一个问题提出了崭新的见解一般。随后进入了一段如同咏叹调似的段落,乐曲逐渐变得辉煌起来:

以及

  这一段齐奏用了很多延长音,同时贝多芬巧妙地将弦乐不同声部的顿音分开演奏,所以给人一种此起彼伏、生机盎然的感觉,堪称妙笔:

  随后单簧管与乐队来了一段竞奏,为第二乐章结尾处的“贝多芬的鸟”埋下伏笔:

  全曲简洁地以开头两个动机的变形作为结束。大家可以感觉到,首乐章的层次分明,线条也清晰,作为一首带有哲学思考意味的作品(这会在末乐章中重点表现),这个开头还是比较有意思的,就好比一本哲学著作,开头并不是讲一大堆晦涩难懂的定义来吓走听众(相反,我觉得巴赫的作品就有这种倾向,当然这仅仅是点出不同的味道,并无非难巴赫之意),而是先讲了一段让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精彩故事,然后才层层递进,最后才亮出最深奥的道理来。很好,接下来我们就看看贝多芬是如何发展这部“哲学作品”的。

第二乐章 甚缓的行板

  第二乐章,降B大调,奏鸣曲式,标题为“溪畔景色”。与第一乐章不同,第二乐章颇有纯自然主义的味道。如我前面所讲的,第一乐章尽管有许多不经修饰的装饰,但总体来说还是可以看到作曲家的安排,从开头“开门见山”的四小节,到“驰骋的马车”,到“阳光森林”。然而第二乐章,我们却似乎看不到作曲家的任何刻意安排,他似乎仅仅是描述了他在小溪边转悠的某个片断;这种纯粹的自然主义情节在本乐章的结尾最为明显,即“贝多芬的鸟”。下面让我们来简约地看看这个乐章吧。

  正如贝多芬本人所言,“只要对农村生活略有所知,毋需标题就能想象出作者要表现的。”无需我进一步说明,三拍子的节奏加上弱奏的弦乐十分直白地勾画出小溪的背景动机:

  这一乐章的看点,除了贯穿始终的“小溪”动机以外,便是“贝多芬的鸟”—— 这在结尾处木管三重奏表现得最为明显,但实际上并不局限于此。在第一、二、五乐章,大家可以留意单独出现的木管,它们的出现都带有众鸟歌唱的意味;当然,“贝多芬的鸟”在第二乐章里出现得最多。比如,在主题衍生出的变奏之后不久,便出现了小提琴、大管和长笛的一小段咏叹调:

  这令我们想起第一乐章“穿越森林”的时候同样有小提琴和大管对答的片段。在这之后不久便是一段漂亮的“鸟鸣”—— 长笛和双簧管的一段竞奏,先是双簧管奏出主旋律,长笛的上行琶音为之伴奏,随后是相互问答,最后是一同演奏一段三度音程的旋律,即便是新近接触古典音乐的朋友也能很轻易地把握住这两支乐器(在乐队中他们坐在指挥的正前方)所要表达的:

以及

  注意这一段实际上是以G大调奏出的,较这首曲子本来的调性增加了3个升号;稍后,单簧管则以降E大调(较原本的调性增加1个降号)单独奏出以上旋律的变奏:

  很快我们又回到开头的流水旋律,但不同的是大管、单簧管和小提琴轮流演奏着小巧的琶音(由上面的长笛-双簧管竞奏发展而来),烘托着长笛演奏的主动机。尾声从第124小节开始,在木管延长音的烘托下,“小溪”的背景动机开始增强,这也是全曲唯一一次成为主动机;随后我们便听到了出名的“贝多芬的鸟”,在乐谱上贝多芬标注了夜莺(长笛)、鹌鹑(双簧管)和布谷鸟(单簧管)。

  这种做法在当时遭到了批评,固守古典主义的人们认为“对自然如此幼稚的模仿”根本不适合用在交响曲中。但罗曼·罗兰则反驳到“贝多芬实际上并未模仿…… 既然他什么都已无法听见,他只有在精神上重造一个于他已经死灭的世界。”我觉得,无论是“模仿说”还是“重造说”,实际上都认同这一乐章与贝多芬以往的交响曲作品——如“英雄”或者“命运”——甚至这首交响曲其他乐章的巨大不同。如同我在开头处提到的,第二乐章的确是忠实地描绘了一幅画面,如同贝多芬自己所说的:“黄鹂、鹌鹑、夜莺和杜鹃,都鸣叫着,我把它写进乐曲里了。”尽管是奏鸣曲式,但它的再现部相对于启示部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就如同在大自然中一样,“年年岁岁花相似”但却“横看成岭侧成峰”,而最后的“贝多芬的鸟”则是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罗曼·罗兰的评价一针见血地点出了《溪畔景色》的真正魅力,但我想,从纯音乐的角度来评价,贝多芬的乐曲也正好切合了人类与自然亲近时的舒畅感觉,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也不是“对自然的幼稚模仿”。顺带一提,这一乐章是极好的睡眠音乐,对于培养细腻的听觉和冥想力也有很大帮助。

第三乐章 快板

  第三乐章,F大调,谐谑曲式,标题为“农民快活的聚会”。小提琴和中提琴轻快的开头如同人们迅速聚集的快乐脚步;长笛迅速加入,奏出本乐章的第一主题——一段愉快的三拍子舞曲:

  开头的力度是“弱弱”(pp),但“脚步”动机很快变成了“强强”(ff),暗示着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加入。随后,双簧管奏出了第一主题的变奏:

  双簧管音色很纤细,被称为管弦乐队中的“公主”,因此这段优雅活泼的旋律要表现的意境很明显—— 少女轻快的舞蹈。随后音色更圆厚的单簧管和圆号续接了这段旋律,并引向另一段二拍子舞曲:

  这段旋律由小提琴奏出。每一个小节都有一个“超强”(sf)力度标记,可见作曲家的想法是很明确的——这是全体村民的热烈舞蹈!

  随后从头反复一次。第二次“热烈舞曲”之后,我们听到了第三次“脚步”的动机,但由此却传来小提琴演奏出走调的第一主题,调性已经明显偏小调了(尽管还不是):

  随后乐队以急板的速度演奏“脚步”动机,显然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让农民们匆匆散去了。要发生什么事了呢?

第四乐章 快板

  第四乐章,f小调,标题为“暴风雨”。第三乐章末尾处“农民们的脚步”是以C大调奏出的,而脚步声刚落,我们听到的是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奏出的弱颤音,随后是小提琴降b小调紧张的断奏,配合着长笛和双簧管奏出增四度音程(下图未给出)。突然降5个降号,大调变小调,加上不和谐音程的出现,暴风雨来临前乌云压城的景象跃然纸上:

  随后乐队在小号、长号和定音鼓的垫底下奏出连续长音表明暴风雨的来临。第四乐章并无什么旋律可言,主要以其音响在气势上见长,细处可以鉴赏的不多,比如小提琴下行琶音产生一种狂风呼啸的效果,而大提琴及低音提琴的上行琶音则描绘了乌云翻滚的场面。在这里,我主要还是就第四乐章在全曲中的作用谈谈自己的看法。

以及  柏辽兹暗示这一乐章同第二乐章一样,带有自然主义意味;而作为对雷暴天气有特殊癖好的气象爱好者,我必须要说我对此是不认同的。实际上,在小学第一次接触到《田园》的时候,我并没有怎样从哲学上来思考整部作品,而是觉得贝多芬对雷暴的描写“太简单幼稚”(起码比起我那时候听的一些印象派代表作,诸如德彪西的《大海》)。如果从纯粹的自然主义来考虑,则贝多芬的描写,和真实生活中雷暴天气过程是很不相一致的;这是因为贝多芬并不是一位气象学家或者气象爱好者所导致的吗?不,我认为不是这样。换言之,我觉得贝多芬在写下定音鼓的滚奏、铜管的长音和短笛惊悚的鸣叫时,脑袋里并不是真的想着气象学上暴风雨的画面,而是如本文开头所提议的,他在想的是人生中的暴风雨!

  如果你也曾经在电闪雷鸣之际站在某个安全的户外带着敬畏之心观赏这一切的话(这是我在华南的夏天很喜欢干的事情之一),我相信你会很认同我的看法的。小提琴的下行琶音,低音弦乐狂躁的短音,木管一波又一波不和谐音程,远不仅是描绘生活中的一场雷暴,而是描绘着着作曲家内心在那段近乎绝望的时光所受到的煎熬。当听众们发现这一点并开始联想到自己生命中所受的风波时,他们便能理解作曲家想要说的并不仅仅是“一场郊游”而已,而是要复杂得多;同时,我们便能理解,为什么说接下来的第五乐章让全曲的意义得到了升华。我曾在网上看到一位音乐爱好者说他“到了不惑之年,才听懂这首曲”,我个人很认同他的看法。

  从第130小节开始,定音鼓渐渐弱去,小提琴演奏出几个音符,那4个降号也逐渐还原。乐谱上出现了"dolce"(“轻柔”)的标注,双簧管在C大调上奏出舒缓的旋律,长笛奏出2个八度的上行琶音(注意这里的木管并不是在谈论“鸟”),短短几个小节便勾勒出一副雨后初晴、虹霁天边的情景,这是全曲中最可爱的一个片断:

第五乐章 小快板

  末乐章,F大调,奏鸣回旋曲式,标题为“牧歌,天霁后欢乐、感恩的心情”。长笛吹出的“彩虹”直接连接着单簧管奏出牧羊人感恩的旋律,亦即全曲第一主题的雏形。单簧管先在G大调上演奏一遍,圆号在C大调上再奏一遍,之后是小提琴在原调(F大调)上发展出第一主题,每“接力”一次便多一个降号,折射出的是一种淡淡的忧伤的情绪,有点临终前(抑或说是“哲学意义上的重生前”)回顾的味道:

  小提琴演奏主旋律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听到大提琴的拨弦:记得一场暴雨之后雨水从屋檐啪哒啪哒滴落的样子不?安东·霍普金斯曾形容末乐章“精致”,从这里可见一斑。随后第一小提琴奏出短连弓,烘托第二小提琴降低八度演奏的主旋律:

  细心的朋友可能发现了,第一小提琴的短连弓和第二乐章中的“小溪”动机颇为相似,但这里不一定讲的是小溪—— 或许是暴雨后汇成涓涓细流的雨水。此外这里还有个“渐强”(cresc.)标记,待到第二小提琴演奏完“牧歌”旋律之后,全乐队已然增为“强强”(ff),中提琴和大提琴在低音再度重现“牧歌”旋律,而小提琴由“涓涓细流”动机发展而成的碎音更是镀上了一层金光—— 现在“涓涓细流”已经不仅仅指的是雨水了,或许是心灵上的一种落泪的感动。

(这种不同乐器的旋律接力并进行力度和感情上的变换是作曲家喜欢用的表达情感的方式,在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末乐章中在合唱进入之前也有对“欢乐颂”旋律进行这样的变换,同样令人叹为观止;类似的例子还有格里格《培尔·金特》中的“山神宫”也有类似的变换)

  如果说第一主题是“牧歌”,那第二主题的旋律便是“感恩”:先是大提琴在小提琴“心灵的小溪”动机的陪伴下首先奏出,之后两者交换:

  末乐章和第二乐章的构思上有些类似,第一主题的旋律以融合了“心灵的小溪”动机的形式再度出现,将单纯的“牧歌”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供听众思考:

  至此我们对末乐章中的主要动机都熟悉了:开头的“牧歌”动机——引子旋律,以及“感恩”动机——上行琶音。不过“牧歌”动机却根据第二乐章的“小溪动机”进行了变换,营造出一种缓缓流淌的效果。这种缓缓流淌,开始而言显然描绘的是“流淌的雨水”,但随后越来越变成了某种“心灵的诉说”。末乐章在第219小节达到高潮,是由所有弦乐器“流淌动机”变幻引入的:

  这也是末乐章唯一一次需要用到“超强”(sf)的力度:大提琴和低音提琴以16个音程的宽度奏出“感恩”动机的终极版本,小提琴、中提琴全部奏出颤音,而其他所有管乐奏延长音,作曲家对神、对生命的感恩在此以最强烈的情感渲泄了出来;最为微妙的是,这段旋律短暂地变为了g小调(较原调性多一个降号),也是末乐章中唯一一次出现调性的改变(不算引子),为乐曲的高潮注入了一丝神秘主义的气息,似乎是一个将临终的人对生命的留恋,但并不是“悲”伤——请注意,《田园》的末乐章并不涉及一种“世界末日”的情绪,而是对自然和生命的理性探究;因此即便是靠降调来表达忧伤,也绝不会做出什么非理性的渲泄来。

  高潮的结束便是尾声,小提琴孤独地奏出一个远去的背影,这是由第一主题发展而来的:

  同开头一样,末乐章的结尾也是非常精致的:木管奏出一个和谐的和弦,小、中、大、低音提琴轮流奏出一个对称的“心灵小溪”的剪影,圆号重复了“牧歌”的旋律,以两个和谐的重音宣告了全曲的结束:

结语

  我们可以看出全曲在思想上的架构:初到——小溪边——快乐聚会——暴风雨——感恩的牧歌,可以说是从感官到主观的思考,如果说是在描写一个人长大成熟的过程也不为过。我不想在这里随便揣测这是作曲家对自己人生的回首,但末乐章作为全曲在思想上的结晶,的确是很有一种“老气横秋”的“回首”的味道,它是谦逊的、理性的,在情感上是平和而不盲目的,这与贝多芬之前的五首交响曲都有显著的不同。就拿《田园》的孪生姊妹《第五号交响曲(“命运”)》来说吧,“灯灯灯等”很狂躁先不说,其末乐章完全是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起码对于浪漫主义初期的作曲家来说)对胜利的热切赞颂(或者说热切期盼也可),其要表达的意思也极为直白。所以说,无论从构思上、情感上还是思考的深度上来说,贝多芬笔下的《田园》都是一首相当特别的作品。

  录音时代以来,指挥家对《田园》的诠释也是有显著变化的。二战时期的指挥家,诸如富特文格勒或者克伦贝勒,倾向于以中板的速度演奏第一乐章,末乐章亦进行较多的速度变化(比如最后的“心灵小溪剪影”奏得非常缓慢);瓦尔特指挥哥伦比亚交响乐团(1958)则是一个比较独特的版本,有相对轻快的第一乐章,同时第三乐章的不同片断节奏上进行了非常明显的区分;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乐团(1970s;1982-85)则更是与富特文格勒等人的风格相去甚远,第一、二乐章要快几乎1倍,同时末乐章几乎不进行任何的速度变化。目前多数版本的演奏风格似乎介乎于卡拉扬和富特文格勒的版本之间。不过,我个人期待的是一个轻快的第一、二乐章,四平八稳的第三乐章,和一个更多自由速度(或者说更多“思想挖掘”)的末乐章,从指挥家对乐曲挖掘方向与个人口味的切合程度而言,就目前而言还没有听到过一个我能95%满意的版本。

  柏辽兹在其对《田园》的乐评中有一段极高的评价,这里不妨引用来为本文作结吧:

But Beethoven’s poem!… these long periods so full of colour!… these speaking images!… these scents!… this light!… this eloquent silence!… these vast horizons!… these magic hideouts in the woods!… these golden harvests!… these pink clouds like wandering specks in the sky!… this vast plain dozing under the midday sun!… Man is absent!… nature alone reveals herself glorying in her splendour… And the deep rest of everything that lives! And the wonderful life of everything that rests!… The little stream that pursues its murmuring course towards the river!… the river, the source of all water, which descends towards the ocean in majestic silence!… Then man appears, the man from the countryside, robust and full of religious feeling… his joyful play interrupted by the storm… his fears… his hymn of thanksgiving…

Hide your faces, poor great poets of antiquity, poor immortals. Your conventional language, so pure and harmonious, cannot compete with the art of sound... Yes, great venerated poets, you are vanquished: Inclyti sed victi.

—— H. Berlioz (1803-1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