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读书苦乐》读后感
Aug 1st
读书钻研学问,当然得下苦功夫。为应考试、为写论文、为求学位,大概都得苦读。陶渊明好读书。如果他生于当今之世,要去考大学,或考研究院,或考什么“托福儿”,难免会有些困难吧?我只愁他政治经济学不能及格呢,这还不是因为他“不求甚解”。我曾挨过几下“棍子”,说我读书“追求精神享受”。我当时只好低头认罪。我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苦读。不过,“乐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这话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觉得读书好比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不问我们要拜见的主人住在国内国外,不问他属于现代古代,不问他什么专业,不问他讲正经大道理或聊天说笑,都可以挨近前去听个足够。我们可以恭恭敬敬旁听孔门弟子追述夫子遗言,也不妨淘气地笑问“言必称‘亦曰仁义而已矣’的孟夫子”,他如果生在我们同一个时代,会不会是一位马列主义老先生呀?我们可以在苏格拉底临刑前守在他身边,听他和一位朋友谈话;也可以对斯多葛派伊匹克悌忒斯(Epictetus)的《金玉良言》思考怀疑。我们可以倾听前朝列代的遗闻逸事,也可以领教当代最奥妙的创新理论或有意惊人的故作高论。反正话不投机或言不入耳,不妨抽身退场,甚至砰一下推上大门——就是说,拍地合上书面——谁也不会嗔怪。这是书以外的世界里难得的自由!
壶公悬挂的一把壶里,别有天地日月。每一本书——不论小说、戏剧、传记、游记、日记,以至散文诗词,都别有天地,别有日月星辰,而且还有生存其间的人物。我们很不必巴巴地赶赴某地,花钱买门票去看些仿造的赝品或“栩栩如生”的替身,只要翻开一页书,走入真境,遇见真人,就可以亲亲切切地观赏一番。
说什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连脚底下地球的那一面都看得见,而且顷刻可到。尽管古人把书说成“浩如烟海”,书的世界却真正的“天涯若比邻”,这话绝不是唯心的比拟。世界再大也没有阻隔。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可算大极了。书的境地呢,“现在界”还加上“过去界”,也带上“未来界”,实在是包罗万象,贯通三界。而我们却可以足不出户,在这里随意阅历,随时拜师求教。谁说读书人目光短浅,不通人情,不关心世事呢!这里可得到丰富的经历,可认识各时各地、多种多样的人。经常在书里“串门儿”,至少也可以脱去几分愚昧,多长几个心眼儿吧?我们看到道貌岸然、满口豪言壮语的大人先生,不必气馁胆怯,因为他们本人家里尽管没开放门户,没让人闯入,他们的亲友家我们总到过,自会认识他们虚架子后面的真嘴脸。一次我乘汽车驰过巴黎赛纳河上宏伟的大桥,我看到了栖息在大桥底下那群拣垃圾为生、盖报纸取暖的穷苦人。不是我眼睛能拐弯儿,只因为我曾到那个地带去串过门儿啊。
可惜我们“串门”时“隐”而犹存的“身”,毕竟只是凡胎俗骨。我们没有如来佛的慧眼,把人世间几千年积累的智慧一览无余,只好时刻记住庄子“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名言。我们只是朝生暮死的虫豸(还不是孙大圣毫毛变成的虫儿),钻入书中世界,这边爬爬,那边停停,有时遇到心仪的人,听到惬意的话,或者对心上悬挂的问题偶有所得,就好比开了心窍,乐以忘言。这个“乐”和“追求享受”该不是一回事吧?
一九八九年
从青藏高原屁颠屁颠地看完日全食回来,觉得心里装了不少新鲜的琼浆玉露,便决定着手写一篇思想丰富、寓意深刻的大文章。经过一个星期的缝缝补补修修改改,拜请家母通读一遍,结论是:看起来像是东拼西凑的风景明信片。这样的文章当然不能见世面,只好沮丧地把它暂且丢在一边,同时感叹名家大师们缘何能举重若轻地遣词造句,让几千个方块字好像指北针一般指向同一个明确的主题。我曾经在五线谱上画了一个下午豆芽菜之后认定写文章比作曲容易,此时此刻我决定撤回这一想法,因为识字的人显然比识五线谱的人要多得多,要装模作样的糊弄人可是难得多。
家母见我情绪低落,便翻出杨绛的《读书苦乐》来让我研读。在这里我本不打算作读后感惯常的客套——但这篇小文的确让我发现了一些有益的经验。是不经意地发现杨绛笔下的读书与旅途、与人生偶合的欣喜吗?或许吧,不过我不想把这样一篇短短的读后感上升到“具有深刻内涵”的高度。其实最主要的,只是窥见到大文豪们写作秘籍的一角而已。但这也够了。
我觉得,写文章像一次旅游一样。这种旅游可以是周末到郊外漫无目的地转一圈那一种,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写到最后“兴尽而返”,写几个感叹句就万事大吉。又或者,可以如同参加旅行团一样,按着某个定好的模式过一遍,比如“今天天气很好”,或者“昨天发生了一件事”等等,大体上就等于N年级周记的加强版,最终目的不过是避免被记作业欠交。
一篇让人产生印象的好文章,必须如同雪山的棱角一样有引人注目的风骨,必须是作者对一块地域的独立探索,就好像探险者开辟航路一样,人们都要通过“他”的足迹去了解和接触这一块新天地。尽管这一块地域可能有无数人勘查过,但路两旁新的风景却是由作者自行发现的,比方某棵树很独特,某座山峰很雄伟等等。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杨绛如何自如地向读者描绘读书的超凡作用——但最终,她要表达的还是一个意思:读书的好处不等于享受,所有的字词都是为这一个清晰的目标服务的。我们对读书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杨绛要说的是“杨绛对读书的看法”,我们要读的也是“杨绛对读书的看法”。一篇文章不应该像吃草的牛羊一样,东转一下,西转一下,而必须有一条稳定的、清晰的线——就好像一条翻越山脉的公路一样,尽管曲折蜿蜒,但却明确地指向目的地。
阅读杨绛诙谐的文字让我莞尔,同时也有幸领教了写作的某个真谛。这恐怕也是读书的某种好处吧?
读《金玫瑰》
Nov 14th
2008年11月21日修改
周末这几天,我时常依靠在长沙发上,一连几个小时地读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玫瑰》。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位作家的名字,但这并不妨碍我像逛一处未曾游历的大公园一样细细品味,偶尔还要驻足深思。阅读大师的著作是一种探险,他们就好像先驱者一般,将那些引人入胜的地方做上标记,点到为止,而将其间的韵味留给后人品味。
《金玫瑰》并不是一部小说,只是一部札记,大致随意地记录了作者写作的心路历程。有许多段落,似乎仅是信手拈来,摆放得并无目的。
但在我看来这就是写作的一部分。正如帕乌斯托夫斯基所说,“作家是从来不特意去搜集任何素材的…… 每一天的生活,自然而然的在他们的记忆力和心灵中留下标记和印痕。……一旦有必要,它们会自己进入作品,各就其位的。”写作应该是某种自然东西的和谐组合,而绝不是高考作文式的矫揉造作。
我没打算成为作家,没打算专门去观察、判断和批评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但我觉得我应该动笔写东西。生活就像一大堆令人不快的噪音,而我们所做的是成为某一种过滤器,将其中那些美好的音符提取出来,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自己和更多人沿着路标去探索和发掘。更何况,这个夏天,我在那片美丽的土地上驰骋了五个多星期。我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好几个G的照片。照片是已经被定格的东西,是死的。文字是活的。
好的文字应该是那种像山泉一样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甘甜,而不是抓着脑袋挤出来的牙膏。从帕乌斯托夫斯基和其他许许多多大文豪的文字里,我能找到那种坐着火车在原野上驰骋的连续的美感,对这种美的渴求可以让我一连几个小时依在沙发上看书。
阅读的感觉不应该像一部老掉牙的机器,嘎嘣嘎嘣的吐零件。
所以看完了《金玫瑰》,我既满足又沮丧。回到电脑前读了今天所写的关于布尔津的文字,更觉得难以下咽。恼怒之余,将其付之一炬,从头再写。
老妈并不太赞同我的沮丧和苛刻。“你要和他们比,就好像一个三岁小孩要和一个二十岁成年人比一样,有可比性吗?而且成年人会老的,小孩也会长大的。”
但如果自己都读不下去,难道可以指望别人读下去吗?难道可以将路标胡乱扔在地里,让自己和他人去晕头晕脑的乱转吗?今年夏天我走了一万五千公里路,留下的竟只是一大堆与他人雷同的照片,这样的旅行又有什么意思呢?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一大堆不愉快的鼓噪;美好与欢乐就好像点点金屑,混杂在鼓噪的尘土之中。所以我们才应该像夏米对待金玫瑰一样,带着感情去用心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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